
【流年】2002年的蚂蚁(散文)
一
天刚放亮,一只黑黢黢的蚂蚁叭啦着脚跟爬向房屋工地,步子急促而匆忙。我不知它要干什么。仅以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架势来看,绝非放风那么简单,更像地地道道的观察者。
首先,它碰到的是个沙堆,在暗夜里沉睡一晚刚刚醒来的沙堆。撩起眼睛一望,嗬,整个儿像座大山,大得无法估算高度、面积和体积的山。只有一张沙漠般的面孔和赤裸裸的黄对视天空,像传递什么秘语。它不由伸出触须嗅了几下,非但散发着浓烈的夜色气味,露水气味,风的气味以及时间的气味,还有数不清的沙子气味与蜂拥而来的阳光气味。这么多的气味掺和一起,到底想表达什么呢?紧接着,进入瞳孔的是不少半人来高的墙壁,俨然一个大平面上推出的诸多物象——火红的砖块,整齐划一的灰浆印子和横七竖八搭着的脚手架等等,尽着性子把它们的气息、光芒、色素、质地和肢体语言通通展示出来,叫人目不暇接、眼花缭乱。这样一来,它只好抹了把眼睛继续打量。然而,无论怎样也弄不清这是我从乡下搬到镇上实施的第一个战略目标:建一栋三层楼的房屋——沿着2002年的日历生发出的梦想。它有点沮丧,有点迷茫。正纳闷间,突然,视线里出现一个同它一样皮肤黝黑,五短三粗,且缺了两颗门牙的汉子。确切说来,那人骑着一辆女式单车朝房屋工地挺进,转动的轮子呼呼有声,好似以飞快的速度抵达一个具体的日子。
人没到,声音抢先传过来——
“狗日的,太阳都晒屁股了……”
“丁酉啊,赶快和灰,马上要用,一刻也耽误不得。”
说这话的是个中年汉子。他站在工地右侧的面馆前,一边把声带弄得起起伏伏,一边晃动着手指。哪怕就一下,也叫一片空气哗然破裂。这汉子不是别人,是我表哥,他是房屋建筑的包工头。我搞不懂他把手指晃得那么有力,是职业习惯使然,还是别的什么,更不知这样的动作是否进入黑色蚂蚁的视网膜内?只是它的目光一拐,分明瞧见身个矮小的丁酉放稳单车,马上将汗褂脱下,塞进前边的钢丝网笼。没想这一脱,不光显出黝黑的肤色,连同膘肥体壮的身子骨也暴露无遗。随即,他抓起一把铁锹直奔沙堆,而后使劲捣弄起来。殊不知,沙粒像通人性似的迎合着铁锹凌空而起,急急忙忙飞向另一个区域,仿佛找到生命的走向。阳光更不落后,顺着人的脊背呼啸而下,淌成滚滚滔滔的瀑布。
与其说矮子丁酉在捣鼓沙粒,还不如说在进行一场行为艺术表演。一点不错,是行为艺术。你看,伸展着的手臂忽高,忽低,忽左,忽右地晃动,随之而来,他的目光也在忽高,忽低,忽左,忽右地游走……想想,这样的情势不是行为艺术又是什么呢?更不消说把头天剩下的水泥、石灰掺进沙子后,让铁锹顿增无限痛快,不知不觉画出一道道优美的弧,就像文学里说的精神辐射。便想,与人类息息相关的“和灰”一词的确是妙——不说别的,就说几个简简单单的动作,便将不少物料拢在一起,融为肝胆相照、和睦与共的大家庭。此刻,物料躺在地面上,阳光洒在物料上,而不少空气贴着阳光流动,成为无比精妙的构图。矮子不敢丝毫怠慢,憋着一口气把沙粒、水泥、石灰通通和匀,一遍一遍的和,反反复复的和,就连不少空气分子和阳光的颗粒也甘愿加入其中,任由铁锹来回摆弄与整合,一如整合各不相同的生命资源。直到匀得不能再匀,才放心落胆捣出一个椭圆形的大坑,随后倒上几桶清水慢慢浸透、慢慢扩张,进而遍布每颗灰粒的肌肉与筋骨。紧接着,光着脚板一顿好踩。不一阵工夫,成为水汽充盈、精气神儿十足的浆汁了,并以一点为圆心把不俗的气象铺展开来,好让人们懂得啥叫质量,啥叫质与量的和谐统一。
矮子忙得不亦乐乎,忽而有人喊:“丁酉喂,来哒漂亮妞噢——!”尽管声音不大,但足以让人心神振奋。他条件反射般地勾起脑壳,定神一瞅,果真瞧见两个穿红着绿、模样周正的女人从土路上走来——扭动的腰肢如风摆杨柳,嗑嗑作响的高跟鞋发出音乐般的节奏。倏然,一股快意从心底升起,直抵神经中枢和每个细胞组织。不知怎地,他将铁锹猛地一拍,哧溜,一串星星点点的灰浆脱缰而出,朝着一个目标尽情飞溅。女人大呼小叫,花枝乱颤,自然少不了一顿臭骂:遭天杀的,没长眼哪!矮子龇着牙,歪着嘴,装模作样说,失错,失错……这一举动,连阳光见了也觉好笑。
突如其来的影像,差点让黑色蚂蚁笑晕。但它搞不懂眼下的汉子为何叫丁酉,又为何整个工地就他干着小工的活儿?哦,对了,还有大大咧咧的步态跟蚂蚁行走的方式没啥区别。然而,任凭它的眼睛睁得多大多圆,也看不出矮子的年龄,更不知他出生时正值农历丁酉腊月,天地间下着一场鹅毛大雪,一刀刀的北风使出狠劲切割着他降临人世的时间。只不过,听通晓天地机相的蚁王说,世上的人都是一只只蚂蚁,要不前世为蚁今世为人,要不离开人世后又会变成蚂蚁……
我猜不出这是另一种版本的生命之学,还是人与蚂蚁之间有着血魂一体的渊源?倒是黑色蚂蚁把它的触须摇得格外欢实,似乎在说,这矮子丁酉就是只彻头彻尾的蚂蚁——无论体形肤色,言谈举止,还是勤勤恳恳什么的,都与蚂蚁的特性惊人地相似,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可我想不通的是,为何表哥请了这么个又矮又胖,缺了两颗门牙,且腰系麻绳、眼角弯里粘着两坨白眼屎的货色——在一大群人马中,他既不会砌墙,又不能演算房屋面积,更不会绘制施工图纸、预算材料等等。好像最大的特色是和灰,除此之外,便是做几个没心没肺的动作或讲些不着调的笑话。
二
农历六月的太阳一出来,地下像生了火,炙人的热浪层层翻卷,拍打着一个接一个的时间,并将我的房屋工地罩得像个蒸笼。那天上午,表哥板起长马脸直嚷:谁都不许偷懒,不许磨洋工,每天早上六点钟必须到场,否则扣工钱……他说得振振有词,疑是发布一道命令,又像砸下一块坚硬的石头。
翌日清早,矮子风忙火急奔赴工地,生怕误了时辰。一瞬,粗拉拉的嗓音扑闪而至:“米粉两碗,麻花四根!”
“好嘞,这边请——!”一个请字,像漩涡一样把他吸进去。
面馆里人气旺盛,弥漫着蓬蓬勃勃的香气。矮子见缝插针落座,随后端碗就吃,一阵风卷残云,弄了个碗底朝天。
矮子光着脊背蜇向工地。工地敞开着,接纳阳光、人影、脚步和杂七杂八的声音,俨如一个不小的生命场。
“见鬼,呷饭的家伙哪去了?”他好像是故意的,想制造一些快活的空气。其实,铁锹、灰桶什么的就在身后,却一顿瞎喊。
“丁酉,何不把自己丢掉!”冷不丁,有人抛来一句。
“呸,你才把自己丢掉!”
……
一时间,打趣的话儿竞相角逐,仿佛别开生面的田径运动。
说到底,做小工是顶辛苦的事儿。单就和灰一项,拼的是体力,磨的是耐劲。何况水泥、石灰等等码在一个斜坡上,得用箢箕装好,然后铆着一股劲挑上来。往往几个来回弄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我不知世上的蚂蚁是否在烈日下大汗淋漓,满口的气抽得如拉风箱?倒亲眼望见矮子挑着满满一担石灰在斜坡上爬动。吃力的样子,跟唐代柳宗元《蝜蝂传》里的蝜蝂相差无几。这当口上,他把牙齿咬着,嘴巴抿着,将每根骨骼里的力气使向扁担,而后一步一步挪动脚跟,仿佛度量他的生命长度。此等模样,与大河边拼命拉纤的纤夫不相上下,更类似于缓缓蠕动的甲壳虫。坡又陡又长,一声不吭趴在天空下,貌似一道难以逾越的生命线。平素,那些行人爬到半路忍不住喊一嗓子:“娘呃,奈不何啊!”然而你此刻目睹的光景是:矮子将屁眼一夹,身子一振,大喊:冲啊——!冲也没什么,他倒好,还吼出一串跑调的流行歌曲:
妹妹坐船头,
哥哥岸上走,
恩恩爱爱纤绳荡悠悠,
……
这歌子婉转、缠绵,却被他唱得响亮、豪壮,充溢出无法掩饰的阳刚之气。
他抹了把汗,连忙将石灰倒在业已备好的沙粒上,俨如安放一种洁白的心情。接着解开一包水泥使劲一掀,却不料叫腾起的灰尘弄得浑身乱七八糟,像个怪物。他顾不了这些,赶紧放开手脚忙活起来。约莫半个时辰,大团的灰浆出落得容光焕发、神采飞扬,甚至将人的辛劳、苦涩、快意和坚韧的力量等等一并收纳其中,组成难以捉摸的视图。他正想吁口长气,谁知那边的喊声直愣愣地砸来:“矮子,快上灰料,要不然,扣你的工钱——!”他不由打了个冷战,立刻将铁锹戳向灰泥,而后心急火燎装进灰桶。一不小心,灰泥的黑,桶儿的黑,与那被太阳晒得油光闪亮的身子骨形成强大的对射,更像是黑与黑的张灯结彩,物与象的交相辉映,情与景的窃窃私语……他压根不知这是物理学中光影聚焦与互衬带来的效果,只知使出浑身的力气捣弄家伙什,唯恐手脚慢了。刚等灰泥装满,马上拽着桶儿冲向工地,像一支箭镞穿越层层相叠的时间。然而恰因这种冲锋或用力过猛,系在腰里的麻绳突然崩断。旋即,脏兮兮的短裤往下落,一截一截地往下落,好比时下的脱衣舞——瞬间,肥拉拉的屁股和某个生命部件大放光芒,以至于横着的竖着的斜着的目光齐刷刷地奔来,汇成无比欢乐的焦点。笑声大作,一浪高过一浪,鲜活着大块大块的空气。面对这样的笑,矮子面红耳赤,无地自容。一忽儿抬起头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予以反击:“狗日的,没见过,笑你爷的X。”说完撸起裤子,将断裂的麻绳摆弄一番连结起来,继而往腰间猛的一束,打个死结,便牢实了。
笑声沸沸扬扬,将偌大的场域烘托得气象万千。此时此际,那只黑色蚂蚁趴在附近的丝瓜架上,显出无比兴奋的神色。想来,大概得了不少欢愉罢。
整日里,矮如冬瓜的丁酉在工地上来回奔跑,用一组与小工有关的动词和名词抒写着他的生命章节。另外,“矮子”的称号也如鸟儿般飞来飞去,成为工地上不可或缺的关键词,又像一个个体生命的符号性语言。我突发奇想,倘若工地也是个人,是否同我一样闻到这原汁原味的名号所散发出的气息呢?哲人说,万物都是存在。照这么看,他属于哪一种存在呢?
有时,我看着他一身汗爬水流、气喘如牛的样儿,忍不住说歇歇吧。他却冲我一笑回应:歇不得呀,一歇就会扣工钱,哪比得上你身缠万贯的公子哥……很显然,他把我当作坐拥金山的大款或无所事事的人了。事实上,哪晓得我的难处——不光砌屋开销不小,还得千方百计支付他们的工钱。怎么说呢,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不过话说回来,我的经济压力较之他那赤裸裸的生活重轭轻松许多。
太阳钉在天幕上像个火球,把毒辣辣的光芒倾泻而下,一刻也不消停。不经意间,黑色蚂蚁的瞳孔里映入一个触目惊心的图景——
那天上午9时许,矮子拽着满满两桶灰浆,刚踏上一米来高的手脚木架,忽而脚下一滑,“轰隆”,连人带桶倒在地上。顿时,黑乎乎的灰浆洒了一地。两只灰桶歪着,一如满脸凄惶的老牛。而丁酉——用一双腿脚支撑日子的丁酉,四仰八叉跌倒在地,不单头发、眉毛,鼻子、胸口、大腿等肢体部位被弄得一塌糊涂,更要命的是左脚叫一个该死的钉子划出半寸长的口子,殷红的血流出来,令阳光望而生畏、四散而逃。我骇得一跳,飞也似地跑过去,然而瞟一眼鲜红的血汁,整个身心兀自紧张起来,似有刀割般的疼痛传遍全身。哪怕多年后一想起这个情景,仍心惊肉跳。彼时,我将他慢慢扶起,而后劝他去旁边的卫生室包扎一下,怕伤口感染。谁知他把手一摇说,没事没事,只当被蚂蚁咬了。说罢,蹒蹒跚跚挪到池塘边清洗伤口,而后又蹒蹒跚跚回来,向我要了几撮烟丝敷上。我没看清自己有多惊讶,却分明感到一个其貌不扬的乡下汉子竟有如此强大的耐力——自始至终没吭一声,更没出现请假的举动。我心想,或许与土地打交道太久的人习惯了疼痛吧。也或许,疼痛成为一种日常。
三
时间一脚挨一脚地移动,我的房屋凸现出必不可少的精神面貌——挺立的垛子,纵横交错的穿梁立柱,规规则则的墙壁,一只只窗户、门楣大模大样地支着……更别说镶在砖块与砖块间的灰浆印子,犹如一条条生命经络,似乎把我的希望、梦想、绿意和激动什么的一一囊括,组成难以破译的密码。直到这时,我才明白一个物质意义上的“家”拔地而起,朝着预想的高度缓缓上升。人们常说安居乐业。想想,一个安字里隐含了几多自在、安详、坦然和幸福,而这一切哪又不与矮子丁酉以及众多手艺人的付出紧密相连呢。恍惚中,便听见矮子拽着两桶灰浆拼命奔跑的声音了,听见砌刀敲打砖块时发出的叮当之声了……
打心眼里讲,矮子丁酉就是个实打实的靠双手双脚讨生活的人,凭力气吃饭的人——似乎每一锹下去,就能窥见一颗雪白的米粒,每一次冲锋,便可兑现一张人间的票子。迄此,我没有理由不相信生活是脚踏实地的行动,是一步一个脚印的延伸,乃至一滴滴汗水与心血的相加。
通常,他们的午餐摆在搭着凉棚的塘堤上。
饭,是柴火煮饭。菜,不过是茄子、辣椒、豆角而已。每至中午,准会有人放声大喊:“开饭啦——!”把个“饭”字拉得又粗又长,仿佛一种生命的呼唤,又像一根神秘之线把人与日子之间的路程给连接起来。此时,矮子的喉咙咕隆一下,即刻撂下家伙什直奔凉棚。转眼,密密丛丛的人影呼啦而至,连同他们的时间也在做直线运动。谁也用不着客气,盛了饭菜宴请空空的肚皮。这关口上,矮子的饭碗码得像座小山,筷子一捣,埋头苦干,尖锐的牙齿发出收割机般的声响,不到半个小时消灭了三四碗。冷不防有人冒出一句:“矮子,你是饿鬼转世啊?”你猜怎么着,他将脑壳一抬,眼珠子一鼓,回敬:“呷得才做得,否则,连鬼都比不上……”众人哈哈大笑,把正午的时光震得晃晃荡荡。不知这些情节黑蚂蚁看见没有,会发出怎样的感叹?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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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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