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高飞永生难忘和齐梦初相识的那个夏日。
　　 县城工作的同学苏辉带着几个同学来林场找他玩，同行的齐梦像一股清泉，一下子浸入他的心田。因为心中起了波澜，平日从容镇静的他显得有些慌乱、局促。齐梦脸上挂着甜甜的微笑，衬着四合的青山，似乎让夏日热烈的阳光也减去许多热度。她苗条的身材，纯白圆开领短衫搭配淡绿色长裙，裙子上点缀着朵朵白花，脚上白球鞋套着一双白袜子。高飞总感觉眼前有一朵洁白的莲花在袅娜地摇动。
　　 在高飞简陋的住室里，齐梦发现桌子上放着几张塑封的蝴蝶标本，好像挖矿者经过千辛万苦突然寻到宝贝般兴奋地问，哇，这么好看，你咋想出来制作的呀？
　　 哈，这个就是玩，有时看见快死的蝴蝶就抓回来，用卫生纸包裹夹在书里，慢慢脱干水分，再用过塑机过塑保存。高飞一边招呼着众人，一边对齐梦解释。
　　 嚯，高飞，你这么喜欢蝴蝶，说不定哪天会感动蝴蝶仙子，下凡和你幽会呢。苏辉凑过来打趣，众人纷纷笑了。
　　 走出高飞的住室，齐梦如同孩子，看到什么都感到新奇，虽然生长在山区，可对于大山里未必能够完全了解，她指着林场门前一排高大的树木问高飞叫什么名字。
　　 高飞解答道，马褂木，木兰科，学名鹅掌楸，国家二级保护植物；那棵高大的是青檀，大麻科，比较常见。
　　 苏辉啧啧夸道，听听，到什么山唱什么歌，高飞马上就成生物学专家了。
　　 齐梦在地上捡起两枚马褂木落叶叠在一起，对苏辉摇晃着说，哈哈，来，爱卿，赐你个黄马褂。
　　 苏辉扮鬼脸接过马褂木，双手掌并拢撑膝侧身微蹲说，咂，谢陛下。
　　 众人哈哈大笑，然后随高飞指引走进林场标本室。高飞介绍着山林情况，故作调皮地说，你们不是领导视察，我就简单点说。
　　 苏辉说，别呀，我专门组团来看你，可比领导有分量。高飞笑笑，顺手往苏辉身上砸一拳说道，政策变得快，以前山里大树多，天天采伐，经常有领导过来，现在不砍树了，准备建保护区。现有野生动物260余种，珍稀植物2800余种，雩城娃娃鱼被鉴定为新属种，被专属命名为“雩城肥鲵”。
　　 众人边听高飞介绍，边看着室内标本。齐梦不错眼地看着一只老鹰标本，望着高飞问，这只老鹰标本威武，它总是占据高崖，飞得很高，当之无愧的天之骄子。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苏辉马上尖声细气地吟起诗来，接着说，老同学深居山林，同样可以展青云之志。
　　 高飞微笑着没有接话，时不时看看齐梦，心里琢磨着她的言行。私下里苏辉和高飞聊过很多，问他有没有想过调到县城工作，总在林场不是办法。高飞却很坦然，父亲是山里非正式的护林员，费尽心血为他谋得一个正式的编制，他理解父亲的苦衷，知道家庭条件。再说，打小就和大山相处，日日和山林打交道，他也非常喜欢山里的一切，习惯山里的安静，或许在此平静的过一生挺好，至于太遥远的未来，高飞不愿多想。
　　 沿着山路往林海深处走时，苏辉故意落在后面问高飞，如何，对齐老师有意吗，她可是清水芙蓉，欲求从速，用不用我给你们撮合撮合？高飞不自然地笑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苏辉，他望着齐梦青春逼人的身影，心似山溪般潺潺涌动。
　　 不知是因苏辉的话还是自己心里有了波纹，平日做饭拿手的高飞突然间手足无措，头脑里塞满棉花，一片柔软的茫然，炖鸡汤盐放多了，炒上海青却几乎没盐，拿碗时却错拿了盆。苏辉一个劲起哄取笑，齐梦一个劲地说好吃，高飞却讪笑着不敢和齐梦交流目光，心里慌乱得发虚，好像生怕被她看中心思。
　　 分别时，齐梦问高飞借他的那些蝴蝶标本，说让学生观察后写写作文。
　　
　　 二
　　 林场里除掉场长，算上高飞一共就三个兵，以前比较多，各自找门路都调回县城了。另外两个家在城里，隔三岔五总请假回家，值班的事情多由高飞一人代劳。高飞家就在山下村子里，平日没事很少回去，再说他也乐意待在山里，享受来自大山的雄浑、深邃与宁静。海拔将近两千米的平云顶如同阔大的屏障，前面千丈崖陡峭的崖壁直插云霄，不时有苍鹰在空中盘旋。与时俱进，林场现在主要职能不再是卖树，而是防止盗采和偷猎，其中最重要的就是保护娃娃鱼。
　　 娃娃鱼、野猪、黄羊、果子狸已经成为城里餐馆上难得的山珍，只要有高利，就会有人铤而走险，不择手段的进行盗掘。高飞白天常在山里转转，夜里要守着进出山里的通道，检查往来的可疑之人。
　　 因为在山里长大，见惯了生活的苦，如今有一份既能守家又喜欢的正式工作，高飞不仅满足，也格外珍惜。山里的流泉飞瀑、山花落日和漂浮的云彩都让高飞感觉亲切，从林间走过，他喜欢捡拾各种植物的叶子带回来，夹在书里。每一枚树叶都是自然的影子，脉络里带着岁月的痕迹，讲叙着不同的故事。高飞最喜欢的是捕捉各种蝴蝶，山里的蝴蝶各种各样，悠然安闲，翩翩起舞时像美丽的仙子，也如自由的精灵。那些将死的蝴蝶大概就是生命舞动在人间最美的记忆，为了让它们的舞姿永远保留，高飞愿意花费时间，将蝴蝶做成简单的标本，让它们的美保留下来。高飞觉得如此才是对生命最好的尊重，也是对舞者最好的呵护。
　　 此刻，行走林间，望着翩飞的蝴蝶，高飞心里忽然泛起涟漪，他仿佛看见蝴蝶变成齐梦，从草丛间微笑着向他跑来。高飞决定去县城一趟，见见苏辉，还有齐梦。在山路间骑摩托车走二十多公里才到雩城，县城虽然还没有开始大规模改造，可到处涌动着新鲜的气息，让人莫名的躁动、兴奋。和雩城相比，高飞觉得还是待在林场好。
　　 苏辉安排的晚宴上，除掉齐梦，还有齐梦要好的一位同学。齐梦身穿上班时的西服套装，从那日的纯美变回些庄重，让高飞感觉多了些距离。虽预想过各种再次相见的场景，可真正面对时高飞还是忐忑，连呼吸都感觉不自然，急迫、压抑且不顺畅，以至于连带着空气也有些凝滞的拘谨。
　　 苏辉似乎看出高飞的窘迫，不断调节气氛，有意无意地讲些笑话。气氛终于在酒中渐渐轻快，让高飞惊讶的是，齐梦不仅坦然，而且豪爽地和他喝起白酒。不知为何，高飞越发觉得眼前的齐梦和那日林场相见时的齐梦产生错位，让他忽然想起鉴湖女侠的名号。
　　 酒后，苏辉提议去歌厅K歌，齐梦爽快地答应。高飞第一次来歌厅，新潮和陌生混合着酒精的晕眩一齐向他袭来，和大山的安静相比，世界仿佛突然从一端快速旋转到另一端。齐梦落落大方，熟练地点唱了一首《橄榄树之恋》，她的歌声让高飞突然又找到那种纯美的感觉。然后齐梦和她同学合唱了一首《滚滚红尘》，两人音韵协调，配合默契。苏辉有意点了首《知心爱人》让高飞和齐梦合唱，高飞虽很想展露，无奈很少唱歌，害怕露怯，推让着终是没有鼓起勇气。
　　 K歌结束，和齐梦及她的同学分手后，苏辉乘着酒兴说，兄弟，我只能帮到此，剩下就看你的表现了，你待在山里，不如买个BP机，联系也方便。
　　 为了让高飞上班方便，父母节衣缩食才给他买了辆摩托车，对于时髦的东西，他实在没有兴趣跟随。高飞笑笑说，那玩意城里用还行，山里哪会有信号。
　　 高飞骑摩托行驶在回林场的山路上，夏夜温热的风猛烈地碰撞着，激荡着他血液沸腾。高飞心中始终有齐梦的影子在晃动，搅扰着他有种前所未有的兴奋。他一时觉得和齐梦没有距离，一时又觉得齐梦像漂浮在空中的云朵，只能仰望而无法走近。回到林场，借着酒精的燃烧，高飞拿起笔开始写信，他要把心中无法说出的话用笔表达出来。
　　
　　 三
　　 接下来在林场的日子里，高飞感觉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下山，到村子里寄信取信。心里有了盼望以后，高飞第一次感觉到时间的漫长，等待是甜蜜的，充满淡淡的忧伤，含着无尽的未知，让人想放下却又时时想起。高飞心里始终燃烧着一团火，看着早霞满天，他想对着青山大声呼喊；注视着落日融金，他情不自禁的想和山林一起分享幸福的泪水。
　　 齐梦再次来到林场，让高飞觉得夏日的山林都在轻快地飞动。如果说无边的绿色是诗意的浓缩，那么上天在最绚烂的季节送给他一份最璀璨的礼物。高飞觉得礼物来得有些不真实，像一场多彩的美梦，他害怕醒来后一切都成为泡影。但此刻却是真实，秀美无边的山林，成为高飞和齐梦两个人的世界，他们的笑声似乎让飞鸟停驻，山溪害怕打扰，狂放的声音也变得轻柔。当落日余辉在平云顶上落下，高飞才骑摩托车载着齐梦依依不舍地向县城进发。齐梦拥着高飞，尽情呼吸着清新而热烈的空气，林莽间清寂的世界里摩托车的灯光散发着温柔的辉光。虽然无数次走过这条山路，此时的高飞感觉还是有些发飘，他竭力镇静地前行，望着摩托车灯光在黑夜里开出的痕迹说，你看，世界上再没有什么力量可以和光相比。
　　 不对，有一种力量比光更强大，那就是爱。齐梦应声反驳。
　　 天空渐渐布满乌云，隐隐传来雷声。高飞的心猛然抖动了一下，不知该如何接齐梦的话。他们行驶到山下的沙土路时，前方道路雪亮的灯光中，突然一点飞动的东西飘落。高飞停下摩托车，齐梦走近蹲下，惊喜地说，哇，好漂亮的一只蝴蝶。
　　 高飞一眼看出，那分明是一只飞蛾，正抖动着青绿色透明蝉翼似的翅膀，肚子上布满绒绒的白毛，或许是感觉暴风雨到来，想找地方躲藏。高飞解释说，不是蝴蝶，是蛾子。
　　 就是蝴蝶嘛，哪有这么大且好看的蛾子，看，它飞不动了，好可怜哦。齐梦撒娇似地争辩，高飞不再解释，顺从地说，好，是蝴蝶。
　　 高飞从兜内掏出一方纸巾，小心捉起蛾子，飞蛾快速扇动翅膀，白色绒毛飞雪般在光中飘动。
　　 齐梦连呼，当心，别弄折翅膀。
　　 这时，长空划起一道闪电，照亮无边暗夜，白亮的光中长齐梦修长的身影瞬间定格。高飞感觉如同被闪电击中，忘情地朗声吟诵，我怀念上古的夸父，他追赶日影，渴死在炀谷。为着追求光和热，人宁愿舍弃自己的生命。生命是可爱的，但寒冷的，寂寞的生，却不如轰轰烈烈的死，没有了光和热，这人间不是会成为黑暗的寒冷的世界么。
　　 高飞的声音穿过闪电，隐入无边的夜空，只剩下摩托车狭窄的光笼罩着他和齐梦的身影。齐梦突然靠近高飞，握住他的双手，在他的脸旁轻轻一吻。高飞顺势拥抱齐梦，一种无边的幸福感在黑夜的山林间漫开，仿佛时间凝固。许久，齐梦温柔地提醒说，走吧，要下雨了。
　　 高飞不害怕下雨，希望时间能在这个夜晚一直停留，记住他和齐梦留下的痕迹，和青山一样永远不老。上天好像知晓高飞的心思，对他格外怜爱，当高飞从县城返回，快到林场时，暴雨才倾盆而下。走进住室，高飞顾不上换衣服，先从摩托车后备箱里拿出包裹飞蛾的纸巾剥开，飞蛾奄奄一息，翅膀还在微微抖动。高飞定定地望着飞蛾，心中燃烧着一道道火焰，令他久久不能平静，他坐在桌边，摊开信纸，忘情地疾书起来。
　　
　　 四
　　 浇了那场透心雨，高飞发起高烧，浑身无力，好久才康复。他为心中所爱付出了代价，可却美滋滋的，毫不后悔。同事阴阳怪气地泼冷水说，高飞，女朋友待在县城里，人家那么好的条件，你不守着，恐怕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哟。
　　 高飞听着同事的话，并不辩解，可感觉心里却有些难受。高飞尽量不想将来，关于人生现实的问题也不愿深想，可独处时，他还是会忍不住想这个问题。高飞有时觉得一切都很真实，像阳光下的大山轮廓毕现，真切美丽；有时又觉得有些虚幻，像清晨起雾的山林，带着让人看不清的神秘。
　　 快乐时光总是很容易流走，高飞和齐梦来往于林场和雩城间的步伐匆匆过去两个冬夏。最后一个夏末，齐梦来林场，央求高飞陪她攀爬平云顶。望着平云顶高耸的线条，齐梦神往地说，来这么多次，你还没陪我登过平云顶呢。
　　 平云顶很少有人能上去，但高飞不愿拂齐梦的心愿，何况，他也乐意和心爱之人共同征服眼前的高山。循着长满杂草的林间小路攀爬，时不时就找不到小路的踪迹，只好在山林间嶙峋的石头和灌木杂草间艰难穿行。山风从耳畔呼呼吹过，山间溪水发出的轰鸣声转折回响，一同见证着大山的力量。高飞和齐梦从清晨走到正午，才艰难行进到平云顶前面的千丈崖。站在千丈崖顶，浑然不觉千丈崖的雄险，老鹰据守的地盘已经被他们踩在脚下。高飞拥着齐梦坐在崖顶，眼看登上平云顶成为奢望，齐梦若有所思地望着前方说，不知以后还有没有机会登上平云顶。
　　 一定有机会，今天的放弃就是为了明天最好的准备。高飞安慰道。
　　 最近总是忙，我要去省师范脱产学习，手续一直办不好。对于齐梦突然宣布的事情，高飞表面平静，内心还是起了漩涡，他不知是祝福齐梦，还是反对。高飞只是久久望着群山，没有说话。
　　 你有没有想过趁年轻参加自考，齐梦似乎无意地问。
　　 高飞还是不知如何回答齐梦，他从未想过离开山林，哪怕是调往县城，他觉得找不出说服齐梦的理由，也觉得没有任何理由去说服齐梦。高飞突然想起初次相见，齐梦看见老鹰标本时说的话，那时，他就感觉雩城似乎装不下齐梦飞翔的翅膀。人生，有时多像千丈崖和平云顶，虽近在眼前，四时相对，可永远也不能相拥。高飞想着，只是拥抱着齐梦，始终没有说话，他心底隐隐泛起一阵难言的酸涩和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