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三人共秋柿(散文)
一
书法家“老海”,画家“启荣”,加上我这个平常喜欢写个豆腐块式文章的,是为三人。
以往,几乎每年的重阳节,必有相聚。我属于忝列其中的人物,年龄不太合格。他们俩说并非急于拉我进入重阳节的队伍,是他们想沾沾年轻人的蓬勃之光,有点受宠若惊。并有俗解——老少搭配,赏秋不累。是仿“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句而来。喝茶,聚餐,闲聊,把个秋天弄得既从容,又有仪式感。
连续好几年,他们都跟着社区组织的老年“东篱菊”团游登山赏秋。今年被我拦下来,答应霜降后去赏秋,补上这一课。
我编了一些可笑的理由。“东篱菊”这名字,应该在篱园边转悠,若登高就不合团游的名字了。
老海90整岁,启荣87岁,加上我这个接近古稀的,共245岁,按平均算,应该归于“登高一族”,可还是我一个未至古稀的人,就滥竽充数了,算“乌合之众”,我任性,我不去,他们必须将就我这个小朋友了。其实,我是担心两位的腿脚不便。
还有我不便明说的原因。就在前几日,老海在微信里沮丧地告诉我,同龄的卫人国先生(老海兄弟般的好友)走了,未赶上重阳节……卫先生也曾经是我的同事。想起王维的“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不敢矫情抒怀,生怕老海登高想到这个诗句,徒增悲切。甚至提及“山东兄弟”几个字都是一个忌讳,老海很敏感。我们恰恰都是山东荣成人。
到多病之秋的人,多思,多愁,多感,“三多”会影响情绪的。
关于题目里的“共”字,揣摩很久,用上了。秋日,共聚柿树之下;共举首看柿灯笼,享受秋日这“高光时刻”;围绕秋柿,共话秋柿;还要劳驾两位,加上我,为崮山前的老毕老友共绘一幅“秋柿图”,共吟一首“秋柿诗”,共书一篇“秋柿章”,三人,三秋,面对一树秋柿。两位听了兴高采烈。篱边赏秋柿,秋影有三人。我把两个句子发给两位,增加一点诗意。
二
重阳登高,变成了篱园边上共赏秋柿。车载而至,老远看见就惊呼,真的是就像小孩子,我生怕车门关得不紧,再次试锁。崮山老毕门左,有一棵老柿树,有些年头了,今年挂果够多的。除了上窜的枝条,擎着满满的柿子,热情地招摇,整个一棵树,就像撒下一张网,铺排得罩了菜园一片,投影树下的南溪。再怎么粗壮的树枝,都甘愿为枝头的柿子压弯自己,枝头垂地,经风吻草木,就是不肯“落草”。
熟透了,才美。我说这话,马上后悔。但后面加个“美”字,终于回到喜庆上。
挂着沉甸甸的果,总是把姿态降低了再降低。老海感慨道。所有的挂果,成籽粒的,都是这个特点,就连一向傲枝齐聚向天的海棠树也是这样,陆游不是说“一枝气可压千林”么?是啊,老海在八十岁后,就出版了两本作品,知晓的人甚少,他告诉我馈赠朋友的就20几本。我知道,并非他的朋友少,只是他不喜张扬,知道的却未得到赠书的朋友抱怨,他总是说“涂鸦涂鸦,自娱自乐”。柿子压弯了枝头,在他看来那不是负重,而是自娱自乐的情态,也许赏柿的人,没有几人可以有这样的发现。喜欢一种风景,总有暗合心情和阅历的理由。就像我必须一页页阅读老海的书,我逐个端详着柿子,其实并无异样,但必须把眼光给每个柿子,这是礼仪。
淙淙溪声,奏着细碎的秋曲,从柿树下流过,尽管没有莺歌燕语,却也是胜过春景,别有一种情调。老海蹲在溪边,柿子映照在溪水上,悠悠地晃动着。老海说,真的会赏景的,可能人是最没用灵性的,柿子和溪水,彼此懂得,我投影给你,你奏乐我听。哪有什么寂寞!是的,老海最近几年,连朋友呼他出门找个饭店坐一坐,他都一概推脱。是否是这样的情调让他有了寄托?那次我去他家,谈了一上午的阳台花草,谈的最多的是那株四年不枯的辣椒树,每日阳光“光”临,阳光觉得辣椒应该长成树。这是老海的别解,我不敢苟同,但佩服他的发现。后来我网上查,确有辣椒树一说。
枝头的柿子,是“高光时刻”;弯曲的枝上柿子,也有着“吻草亲水”的时刻。老海诗兴来了,居然看出“高高低低各不同”。有智慧的人,从来不会厚此薄彼,也不会轻易地做出否定。这让我想到20几年前拜他为师练习书法。老海端详我写的一幅字,面露欣喜之色,我觉得,他一眼就看出我缺少临摹,纯属随性发挥,他给我的字以高格评价——才子字。还专挑了几大优点,赞我构字不落俗套,布局颇有险笔,淡墨飞笔可见功夫……我听出了他的意思,却就是不肯点破我的破绽和败笔。但稍微琢磨,就自知所短在哪里。越是大家,越是平易;越是高手,越是眼低,总能让人觉得舒服。我格局不大,所以也喜欢别人说我个好,欣然以为这都是我的“书法”的真正优点。有些时候,视为优点,比挑刺要好多了。
我把椅子搬到树下,让他们临溪而坐。轻微的秋风,并不带着悲切,秋风也懂得作美,吹皱了涟漪,生怕溪水寂寥,时不时摘下柿叶抛在溪中,让溪水带走。
“落叶已随流水去”,(元·庭忠禅师)最令人伤感,何尝不是一种潇洒之态?老海居然吟句。启荣唱道:“秋风只解摘柿叶,未懂成舟自在行。”落叶,漂流,这些意象,极易引起老者的感慨,但他们却能将惆怅化作诗意,获得禅性,让我深受感染。无论是谁,百年之后,不过如此,何必让眼下的日子就开始变得悲悲戚戚呢!
三
情绪,被酝酿到最高的刻度了,我明白,绘画和书法,除了技巧功夫,一定要有情绪驱动,美好的情绪,会在落笔上表现出来,愤笔怒书,笔画就如刀剑;挥笔春风,扑到纸上的,都是春风掠过的风轻云淡,山醒草翠。我将笔墨纸砚已经摆在案子上。
启荣要把今日的“柿景”,搬到宣纸上。明代画家陈洪绶道,“赏花不过三两枝”,柿树枝杈有无数,但取两枝入画纸。蘸墨泼纸,任其浓淡,两枝交错,浓淡相宜,铁黑的枝干,虬曲倔强的样子,如从柿树砍下来。几片随秋风的柿叶,半红半绿,随意地飘零在枝上,节骨上。笔蘸嫩黄的彩,一圈一圈,然后淡黄的水墨填图,整张纸上,错落有致地落下了醉人的柿子,谁还有心思去数几个柿子,就像一位农妇,拎了篮子从柿树上刚刚摘下,真想伸手取几个,其实,柿子在宣纸的枝上,我生怕那条枝被压弯压折。丰收来得如此容易,容易得就像在转眼之间,美好的获得,应该就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吧,其实功夫是在一张画之外,启荣四十年的绘画功夫,将今年的秋景,片刻打捞上来。我担心,这样的柿子画,他有宿构的因素,但不敢说出。
一切担心都是多余的。他在宣纸一边,划上老海半个身子,一只胳膊,挥手指向画外,一只鸟儿也只是半个身子飞进画纸里,但飞向和鸟眼,不容置疑,都是指向那一枝沉甸甸的柿子。
空白处,书下“兹年更事事如意”。一气呵成,毫无滞顿。
老海赞道,好心情,好柿子,好一幅秋柿图!
启荣先生得了“三好”,喜上眉梢,做捧着“三好”奖状的样子,让我为之拍照。
轮到我了。我却是心中腹稿打过几遍,绝不拘泥于当日秋阳灿烂时,好在宣纸上没有划上一轮秋日。显出我的干练来,急不可待,否则就枉少于两位老者20多岁了,故作沉思,装出口占的派头,作吟“秋柿诗”——
篱边柿子搬墙上,留住秋天朵朵香。
庭院从今无夜色,担心摘取晒成霜。
“无夜色”三个字,引起两位狂笑。老海道,月辉自愧不落院,银河自觉光不流……
其实,此前我早就准备了一首词,生怕一首七绝不能尽意,填词“行香子”——
门外栽兰,花影摇溪。有黄鹂久住相知。
舍西红杏,笑问斜晖。竹下杯响,醉树木,又邀谁。
柿黄不酒,阳光作伴,不在乎是是非非。
性情不改,有酒言迟。举头灯笼,月妒忌,夜来归。
朋友一生贪酒,耕收为务,我是为他的品性而感动,与其说“月妒忌”,不如说我羡慕。身边有佳景,何须叹寂寥。
尽管按照人们的经验,吃柿子不能喝酒,喝酒不吃柿子,就像开车不喝酒,喝酒不开车。酒和柿子相忤逆,但我还是要表达他的醉酒人生,让他抱怨,柿子当前,“有酒言迟”。
老海早就在为书法创意准备,不时地以手空中练字。他向来以独特的草书见长。他的书法创作理念是“空枝散落一地”,至于后半句“雨伞吹成空架”,他不取。“空枝”是言落笔不拘成章,要苛求空灵之气。字在宣纸上,呈散落状态,不求刻意整齐有致。
年九十,而笔力犹强,我很少见,老海做到了。简单说,落笔成趣,令我难掩笑意,我特别喜欢这种观摩的细节和过程。写成,我才敢击掌言妙,生怕影响老海挥毫。
书成,细品更妙。章法疏放有度,墨浓墨淡,似溪水跌汀,缓急有致,一股自然之气,于毫下淌出,笔画线条的变化,处于感性状态,或打破字形,拙中藏睿,或巧里生妙,令人一下子懂得“巧妙”运笔之趣,天成其韵。虽飞龙走蛇,却深藏老辣之气,沉稳与飘逸,往往难以凝聚一篇,但老海硬是将这样矛盾的概念,捕捉在一起,起、行、放、收,显示了十足的弹性和流畅。
我道,柿子是软的,老海运笔却是硬朗。如此相得益彰,难得,难得!
老海为人,一辈子耿直,我们之间也常常有观点交锋,但在书法上,我向来崇拜,严谨之气,就像他当年上课一样,是在从容气度里,不失个性。他说,授课都是一个版本,哪还要教师干什么,放一段录像看看就得了。也正因为如此,我年轻时,也一直在探索着改变自己的每一堂课的授课模式,可以说,我在事业上得益于老海的熏染。
四
三人都带了印章,每人自找空白,数一数,大约有20几个印章,签名章,闲章,趣章,都争相飞红。我笑道,现在的年轻人喜欢“打卡”,我们这些老者喜欢“盖章”。老海说道,一幅《富春山居图》,题跋就有55次,盖了100多方印章……既然是三人成画成书成诗文,把自己的笑脸也放在一张宣纸上,岂不合适?
一枚柿子,吃了就吃了,在中国,柿子是一种特有的文化载体。是啊,即使是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鉴赏者不同,意境就不一样。一幅《兹年更事事如意》,让我们谈到中华文化的博大精深,平凡的日子,一旦注入文化,就生出广博深邃的意义。快乐地活着,这是生活最朴实的主题,这个主题并不简单、肤浅、庸俗,低品,但快乐并不等于嘻嘻哈哈,需要注入有深度的文化,当下,文化色彩比吃穿的满足更重要一些,这才有直抵内心的真正快乐。
难忘“兹年”“共秋柿”。我说老海今年90生辰就以这幅秋柿图作为礼物吧,他不肯,嗔怒道,鲐背之年,怎么可以这样草率!
我慌忙道,不急不急,急什么!我在构思赠与老海兄“期颐之年”的礼物呢……
他88岁时,我写《米寿赋》,接上去就是《鲐背赋》了。他说喜欢这样的赋,读了让他振作,好像有了力拔山兮的劲儿……
已经装裱悬于厅中,当然是老海自己的书法。他喜欢布置作业,让我给他写一首《观柿》。生怕老海急不可耐,便引刘禹锡的两句“柿诗”送与他——晓连星影出,晚带日光悬。
老海说,但待期颐之年,我们三个还“共秋柿”。
意犹未尽,老海又道,赶上这样的时代,一切皆有可能。是啊,老海是身患三种癌症的老人,现代医学让他一次次起死回生,“共秋柿”的日子,才一次,期待年年“共秋柿”……
2024年11月14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