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云水·缘】顽石(小说)
一
那还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发生的事。
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天,天空没有一丝云彩,天看上去很高,很亮。村里静悄悄的,街上没有人,远远的土路上,卷起了一股黄土,黄土中夹杂着猪一样的“哼哼”声。
一辆黑色的乌龟一样的小轿车在村子中央停下来。汽车没熄火,在那里喷吐着呛人的汽油味。村子开始躁动起来,不时传来一两声凄怜的狗叫。
此刻,从车里钻出一个头顶发亮的老头。老头佝偻着背,一个只长了几根稀疏头发的秃脑袋圪缩在黑色的呢大衣里面,活像一只乌龟。他一出现,就像个患有肺气肿的哮喘病人,咳嗽声连连不断。他的身后,跟着两个留着剪发头面色惨白的年轻人。这两个人一人手里提一只大皮箱,他们看到老头不住地咳嗽,就赶紧放下皮箱过来,在老头背上像锤鼓一样地捣了起来。
我舅在屋里听到了那猪一样的哼哼声。
黑色小轿车的玻璃窗口,露出了一个戴鸭嘴帽的脑袋,他向老头嘀咕了一句,就走了。
汽车走后,空地上留下了三个人,周围陆陆续续站满了一圈人。这些人都瞪起牛一样的眼睛注视着从汽车上下来的三个人。人们只看出老头是个男的,那两个年轻人他们分不清是男是女。
老头看看人群,人群里没有他认识的,连一个面熟的人也没有。
“同……同志,咳咳。”那个老头一边咳嗽一边问旁边的一个中年人。“刘大家……咳咳,刘大家怎么走?”
中年人指了指前面。
人们这时才知道,他们三人找刘大家,而且也看清那两个年轻人是男人。
老头走了,他的身后跟着一群高高矮矮的人。
打那天起,我舅就钻在家里再也没有出来。我妗子说他想挺尸。他不吭声,像死人一样睡在炕上。
炕上,围着一圈红红绿绿的西瓜、葡萄、桃子,这些瓜果周围,各自坐着两个扎朝天辫的小娃儿。他们天真地笑着。我舅觉得那两个小娃儿也和人们一样在笑他。他蒙住了头。
炕上的瓜果,扎朝天辫的小娃儿身上泛着亮闪闪的光泽。
那年冬天,也和今天一样,天气出奇地冷,西北风一天二十四小时不停地刮。地里没有人,鸡们、狗们也各自躲回巢穴。村外,有几棵光秃秃的枯树没精打采地站立在地里,忍受着刺骨的西北风的摔打。枯树发出了凄厉的叫声。
村外的一条小路,直通村对面的那个山圪梁。小路弯弯曲曲,像一条蛐蟮,蛐蟮很长,蚰蟮的背上泛着紫红色的光。小路上的土是紫红色的。
蛐蟮的背上走着两个刚刚褪净奶毛的小后生。他们两个人都背着一捆手指一样粗细的干柴,吃力地往村里走。路上很荒凉,两个小后生的手指冻得就象红萝卜,手背上裂有细长细长的口子,口子上凝结着紫色的血痂。血还在往外渗,但很快就又被刺骨的寒风冻在裂口处。
红萝卜变了颜色。
“锁子哥,我的手快冻麻了。”
“快了,快到家了。”
“嗯,快了,快到家了。”
西北风仍然很欢畅地四处漫延。他俩的对面像有堵墙挡在那里。
终于,他们挪到了村口。村口上站满了扛大枪的人,那些人的衣服很难看,就如一坨坨黄屎堆在那里,让人看了就恶心。
他俩刚要进村,就被那些扛大枪的人喊住了。那些人走过来,让他俩放下柴跟他们走。
他俩莫名其妙地像一尊土地庙里的泥胎,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村子里走出了几个和他俩差不多一样年纪的毛小子,他们的手让一根很细的绳子拴着。他俩夏日在地里干活时逮过蚂蚱,他们就用一根很细的谷莠莠草把蚂蚱穿在一起。那些毛小子很像谷莠莠草上的蚂蚱,身后跟着一群哭喊的老婆们和上了年岁的男人们。
他俩也被拴在谷莠莠草上,挣扎了半天也挣不开,他们确实是蚂蚱。那时,他们的手被冻麻,没有感到疼。
后来,他们知道那些穿黄衣服扛大枪的人是抓兵的。他哭了,他也哭了,谷莠莠草上的蚂蚱都在哭,哭得很恓惶。
走出村口,爬在那条泛着红色的蛐蟮背上时,他俩才看见村里跌跌爬爬地滚出两个人来,那是他俩的爹娘。
他们看见了穿黄衣服的人抡起枪托打他们的爹娘。他俩叫喊起来,却遭到了穿黄衣服的人痛打。
他俩被抓走了,那堆柴扔在村口。
夜黑了。他才拉开被,就着微弱的灯光,他又看见墙围上的那一对儿扎朝天辫的小娃儿还在笑。隐隐约约地,顶棚里传来叽叽的声音。他知道,那是老鼠的叫声。
地下有人在说话。
他很讨厌老鼠钻在顶棚里。家里养着猫,老鼠竟敢出来肆无忌弹地活动。他有点怪怨地下说话的人们,怎么没把猫放在顶棚里让猫去逮老鼠,反而在地下议论臭子回来之事。
“臭子真有福气,发了那么大的洋财。
“臭子爹老也老了,还能赶上享几天福。”
臭子没死。从他躺在炕上不下地那天起,他就知道了臭子没死。臭子这家伙命大,已有四十多年没音讯了,他们家的人都以为臭子死了。
“瞧咱们家的那个,躺在炕上像个死人,那些年他不回来多好,现在不也和臭子一样!”
“放你娘的屁!”他坐起来朝地下猛喊了一句,把地下的人们吓了一跳。
他又躺下了。他恨家里的人,眼睛怎么也变得像老鼠的眼一样,见人家有财有势就去巴结奉承。老鼠就是爱往有吃的地方跑。那年月,人家被当作四类分子,都躲得远远的连边也不敢站,光怕染上黑气。
他索性又把被子拉过头顶。
二
他们被抓走后没几天,他便溜了回来。
爹娘见他回来了,又惊又喜。惊的是怕人家再来抓他,喜的是儿子回到他们身边,再也不用去挨枪子了。人们说枪子不长眼,说不定哪天让枪子在身上穿几个眼眼。
“锁子,你回来啦?”
“回来啦。”
“不走啦?”
“不走啦。”
“人家抓你怎么办?”
“我躲出去。”
“对,躲出去。”
他躲了起来。爹娘把他藏在菜窑里,菜窑口上放了一只瓮子,瓮子里搅了几勺茅粪汤子。
他家的菜窑是他爷在世时就打下的。他爷真有后眼,就知道今天能派上用场。他爷打窑时,留了两个口子,一个是现在的菜窑口,另一个口通在院内的井筒里。那时,他爷打菜窑一方面为放菜,另一方面是为防兵荒马乱。他家的祖先上,就出了他爷那么一个能人。每天,他爹从井上吊下饭让他吃,晚上,就把茅瓮提起,让他出来放放风。
他偷跑回来,村里没有人知道,人们也不会知道。
他躺在炕上,睁开眼睛看着漆黑的被窝,被窝就和菜窑一样黑。菜窑里很凉,很阴,没有被窝里暖和。那时,他在菜窑里成天价提心吊胆,心里很是不安。如今,他躺在炕上也觉得和那时躺在菜窑里一样。娃儿们怨他不该往回跑,如果不回来,不也和臭子一样发了大财?
“我从军队里跑回来错了吗?”睡不着时他老这么想。他觉得自己没有错。村里同时出去的好几个小后生不就只回来刘臭子一个吗?他庆幸刘臭子命大,子弹没往他身上扎窟窿眼,其余的那几个不是全让子弹扎了窟窿眼?他亲眼见本村一个叫栓儿的后生让子弹穿了窟窿的。那天,他们刚刚到部队不久,就遭到了一次袭击,栓儿就在那次袭击中死了。栓儿死得很可怕,子弹从肚子里打进去,流出很多稠糊糊的东西。他不是因为看见栓儿死了才想往回跑。他不怕死,天生下来他就有那么一股愣劲。一次上山割柴,遇到一只豹子,其余的同伴都吓得跑了,他却没动,豹子也没理他,那次回了村,村里的人们都说他愣,愣得死都不怕。他想回家的原因是看见国民党当官的尽欺负穷当兵的,每月两块洋钱,当官的全扣了,一块也不给他们。当官的大酒大肉,他们啃着窝窝头。让他最看不惯的是欺负穷老百姓,可这些当兵的一见了八路军就没命似的跑。他恨这些当兵的,尤其是那身像黄屎一样的军装,让人一看就想吐。他不想当兵,不想看到那黄屎一样的军装。在一个漆黑的夜里,他叫出刘臭子和他商议着回家。
“锁子哥,我不敢,我怕。”
“怕毬甚哩?”
“怕他们抓回来打死。”
“胆小鬼!”他骂了刘臭子一句,就走了。
他藏在菜窑里。菜窑里他爹给铺了不少谷草,谷草上又铺了块狗皮褥子,可仍挡不住莱窑里冷湿的空气的袭击。他想出去,一点儿也不愿再受这样的罪.他很憋气,每天这样躲来躲去,像只老鼠似的,真不如让他们抓走算了。他爹娘一听见他这样说,脸儿就变得煞白,手颤抖得连东西也拿不住。他了解老人的心,无奈,他每天很不情愿地躲在窑里。有一天,他在菜窑里迷迷糊糊地刚闭上眼,就让外面的一阵吵闹声把他惊醒。他听出来了,是他们长官的那粗嗓门。
“你儿子呐?”
“……”
“你儿子呐?”
“……”
“这两个老不死的,耳朵让日聋了?”
“他不是让你们抓走了?”
他听出来是爹的那苍老的声音。爹的声音和赶他下窑的声音一样。
“他跑了。”
“跑了?”
“跑了。”
“我娃跑到哪里去了?我还想问你们要人呢?”
“不要不识抬举,早有人告诉我他跑回来了。”
有人告了长官?他也正疑心。他的家如果没人告,长官是找不到的。
“叭!他听到了一种清脆的声音,只听娘“哎呀”了一声。
他知道那些王八蛋在打他爹。
“你们为甚打人?”
“打人?交不出你儿子,老子杀了你。”
“我儿子没回来。”爹的声音很坚决。
“搜。”
院里传来很杂乱的脚步声,显然他们在搜家。
他听到了有个脚步声来到了窑口,他的心顿时紧张起来。窑口万一被他们发现,他就出去和他们拼了。他攥紧了拳头。
谁知,窑口的那个茅瓮中发出了淋淋拉拉的声音。他松了口气,他知道是那些个在洒尿。
折腾了一阵,他又听到了大嗓门。“告诉你这个老不死的,限三天交出你儿子,否则,你们就别想活!”
院内恢复了寂静,好像空气也窒息了。他知道,长官们走了。
晚上,他从菜窑里出来,见爹的左半边脸像发面窝窝一样。
“爹,他们打你啦?我都听到了,过三天,他们来了,我跟他们走。”他实在不愿意再让父母跟上他受罪了。
“尽说傻话,娃子,枪子儿不长眼。”
“死了也比这么活着强。”
“你不能死。”
他恨透了那些当兵的。那日的情景,他怎么也不能忘记。他的那个长官给爹娘限制了三天,三天的工夫用个啥,眨一眨眼就到了。这三天中,他们一家就如热锅上的烙饼,翻过来滚过去,心里很不安静。他看出来,爹娘在这三天中沉默寡言,天天拉着个脸儿,尤其是娘,做饭该放盐,她却把碱面放进去。爹在院里一个劲儿地抽小兰花。这几天,爹的咳嗽病又犯了。
第三天一早,天还没放出亮光,爹就喊醒了他让他往菜窑里钻,他死也不肯下。那天,爹打了他。他第一次看到爹发火,第一次看到爹眼睛里流泪。爹是轻易不流泪的,那年他割柴从土圪梁上跌下来,把腿摔骨折了,也没流过泪。
“爹,我下,我下。”
“你必须得下。”
“你们怎么办?”
“我们不用你管。”
“不行,他们抓不到我就抓你们,你们得告诉我你们怎么办我才下。”
“娃子,我们去你二姑家躲躲。”
他又被关进菜窑里。这一次,娘给他准备了好多好多的吃食。
他听到了关门声,爹娘走了。那天整整一个上午,院里很安静,几乎没有什么动静。他怀疑,长官是在吓唬他爹娘。他曾幻想,上午的天空一定很清朗,天上一定没有云彩,西北风也不再那么的刮……
谁曾想到了下午,长官来了。他听出了长官带来很多很多的人。
“这两个老不死的跑了,跑了和尚跑不了寺,烧他狗日的。”
后来,他就听不见了长官的大嗓门。
后来,他听见了院内劈劈叭叭的声音。
再后来,他听见了村里的人们来救火的喊叫声。
晚上很晚的时分,他被放了出来。他的头刚刚露出个脑袋,就闻到一股浓烈的烟味。他看见东厢房已经倒塌了,在那烧毁的东厢房的残木上,还散发着淡淡的烟雾。
爹娘站在窑口旁,目光痴呆呆地望着他。他感到爹这几天更加苍老疲惫了。他看见爹那张核桃皮的脸在不停地抽动。
“爹娘,你们……”他跪倒在爹娘面前,失声地哭起来。
“锁娃,起来吧,快别哭了。”娘搂住他的头,也一个劲儿地哭。
“娘,我要走。”他站起来。
“你去那?”
“杀那些狗日的。”
“你不能去。”
“我得去,不杀他们,我对不起你们。”
“锁子,不就这几间房吗?让他们烧吧,烧光了看他们还烧甚?!”
“咱有人就行。”
“可我受不了这窝囊气。”
“受不了也得受,娃子,你还没娶媳妇,没生儿子,娘还靠你为咱刘家传宗接代呢!”
娘说得对,他家就他这么根独苗,万一有个长短他家就会断香火。
打那以后,爹每天收拾残墙断壁,他每天照例下窑。后来,过来一支队伍,把抓他的那支队伍打跑了,他获得了自由。获得自由的那天,天气很暖和,不再刮西北风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