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奖】草塘青青(小说)
早春二月,午后的阳光温暖和煦,抚慰着经过寒冬肃杀后开始复苏的大地,也让坐在自家土坯黑瓦屋廊檐下晒太阳的杨三爷感到舒服。或许是过于温暖致使热气上涌,杨三爷不时咳嗽几声,他缓慢地往旱烟袋里装烟丝,虽然纸烟方便好抽,可杨三爷还是喜欢抽旱烟袋,他觉得旱烟不仅比纸烟有劲,而且更有生活的滋味。
杨三爷的儿子忠富正在院子里用打绳机打麻绳,他媳妇在旁边帮忙。忠富一边忙活一边望着杨三爷说,爹,乡里现在报老红军补助的事你到底咋想的,村里都说你够条件。
杨三爷半天没说话,只是吧嗒吧嗒抽着旱烟袋,烟火在烟杆头处明灭,淡蓝色烟雾从烟杆头处飘绕,混合着他嘴里吐出烟雾,一起在空中翻腾。烟雾在春天的阳光中似乎褪去慵懒,显出些轻快和新鲜的热情。
忠富看他爹一直没应声,停下手里的活计,急切地追问,爹,你倒说句话啊,这么好的事情,打着灯笼也难找呢。
杨三爷敲敲烟杆里的烟灰,缓缓道,报啥老红军,俺压根就不是,图那钱干啥?
当年剿匪你不也有功吗,大家都说打死土匪头子陈大麻子是你报的信呢,你不认这份功劳,有人可赶着争。忠富望着父亲,很不理解地问。对于父亲避而不谈的往事,忠富只在邻居们聊天中约莫知道些传闻,可每每问起父亲具体细节,杨三爷总把话题岔开,好像根本没有这回事一样。
对于儿子的反问,杨三爷不愿提及,有些事过去就过去了,俺就是一个老百姓,过自己的日子,吃饭穿衣要紧。至于儿子说有人想争这份功劳,无非是邻居吴天运,他爱争就让他争去。吴天运比杨三爷小五岁,两家挨在一起住,吴天运从小到大人一直瘦小,瘦小的他精明劲却一点不少,凡事总爱争长短,说话办事喜欢放人上头,放秧水、打柴禾分毫必争,田间地头没有不算计的,如果哪天早上一泡屎没能拉在自家厕所里,他也会懊恼半天。争去争来,他吴天运还是吴天运,没见比谁胖出一块。
见父亲总不搭理,忠富有些发急,吭哧着说,爹,怪不得人家都说你臭老硬,放着这么好的事不做!
杨三爷望望忠富和他媳妇,懒得计较,起身从西屋里拿出一把铁锨扛在肩上,咳嗽着走出家门。走到大湾子池塘前,杨三爷远远就看见吴天运和几位邻居坐在屋外说闲话。吴天运正眉飞色舞地高声说,当时天已杀黑,我眼瞅着陈大麻子骑着他的大黑马,后面跟着两个挎枪的土匪就走进陈三狗家,于是我二话不说就飞快跑去山后找解放军报信,解放军一来就包围了陈三狗的家。
对于吴天运的陈词滥调,众人早已如同听故事般当闲来无事时的笑料。有人故意问,吴老二,你又没当过八路,咋能和解放军联系上?
啥,没当八路,我可参加过儿童团呢,和共产党一直有联系。吴天运毫不变色的解释。
众人哈哈大笑,有人说,得了吧,嗯参加过儿童团,恐怕那时候听见枪炮声你早吓尿裤裆喽。
啥,我害怕?当时陈三狗被打死,陈大麻子往田冲对面跑,我还跟在追赶的解放军后头,枪声爆豆子般啪啪响,哼,你们哪见过那阵仗?吴天运涂抹飞溅地嚷嚷,俨然他就是战斗英雄。
咋不是呀,你看这回报老红军补助的事情肯定有吴老二的份。有人调侃。
还有人却毫不客气地揭老底说,吴老二,你说自己像英雄,解放后咋没混个官当当,就你这表现共产党咋样也该给你些好处。
话说到此,吴天运就有些气馁,吭哧着不知如何回答,此时,他恰好看见杨三爷从远处经过,显得有些尴尬。
杨三爷并没有走过来,而是沿着池塘外沿的小路径直向田冲走去。早春的水虽还寒凉,可许多久水田已经翻耕,被犁铧翻起的黝黑的泥土一圈圈围绕着水田展开,有些土块露在水面,有些淹没在水里,如同大小不一的孤岛,又像压在水中的云朵。杨三爷看看太阳,又望望从山边向下平缓延伸的梯田,空气中漂浮着各种植物醒来后散发的气息,他心想再过些时候就该泡稻种,春耕大忙也要来了。
杨三爷走过田冲,经过一段梯田间向上起伏的小路,就来到还膀田冲。这些田没有大冲田水源充裕,多数是旱田,土层相对较浅,适合种水稻,也适合种小麦。可尽管年年往田里花费的力气不少,几乎把泥土翻匀得如同细面,时不时沤下去许多绿肥,小麦的收成依然很薄。无论收成多寡,杨三爷每年总是把田地一分不落的及时播种,尽可能希望收获更多的粮食。干农活是庄稼人的主业,让田地长上庄稼才是对土地最大的爱,杨三爷不知疲倦地在属于他的土地上年复一年的重复着这份爱。
打小在土里刨食,一辈子和土地打交道,不同的是解放前杨三爷跟着爷爷、父亲给地主陈三狗家种地。村外的田地虽然多,却没有一块属于他们家。一年四季辛劳,汗水洒在泥土里,收获却不能由自己做主,大部分最后归了陈三狗,小部分才归他们。爷爷、父亲给陈三狗送粮时总低眉顺眼,言语中永远带着恭顺、谦卑。陈三狗总是很慈善的样子,打着哈哈问杨三爷父亲,杨老大,留的粮食够吃吧,不够时再过来借。然后陈三狗会亲和地摸摸幼小的杨三爷的头,和蔼地说,哈哈,总别叫孩子们饿着。
那时,杨三爷对陈三狗心里就有种说不出来厌恶、愤恨,他不明白仇恨的根源,可他却知道自己家里的劳动成果眼看着大部分给别人的痛苦。杨三爷慢慢从孩子长成大小伙,健硕肌肉下一颗灼热的心更加掩藏不住对陈三狗的痛恨,可爷爷、父亲都改变不了的事情,他又能改变什么。生活总是艰辛,常在温饱线上挣扎,杨三爷将对陈三狗的愤恨埋藏心底,转移成可对土地的爱。他知道,粮食是全家人的命,土地是他们的希望,只要甩开膀子拼命干,就会有更多收获,收获更多,他们就会获得更多分配,节衣缩食,省吃俭用总能活着。解放后,世界彻底改变,陈三狗家的地分给每家每户,有些土地从此真正属于杨三爷家,他更是迸发出数十倍的劳动激情,体会着真正属于自己的劳动欢乐,觉得人生没有比此更幸福的事情。
杨三爷不错眼地望着一块块青青的麦田,目光慢慢转移,如同父亲注视着自己的每个孩子,眼里充满温情。这些麦田中,有一块形似“7”字带着拐头的长田是杨三爷家的,麦苗看上去均匀茁壮,长势最好。挨着他家的麦田下面是一个草塘,草塘呈蚌蛤形,只剩下塘中间一汪狭窄的浑浊水面,看不清水下的世界。不知为何,草塘的水常年浑浊,从没有清过,水草倒不嫌弃,年年疯长,从塘下一直蔓延到塘边,将草塘装扮得幽深而又有些荒凉。此时,阳光安静地笼罩在草塘上,塘内的草丛依然枯黄,春天的气息虽已渐浓烈,可还没有唤回它们青绿色的梦。
杨三爷放下铁锨,在草塘的塘埂上坐下。以前,只要来“7”字田干活,他总喜欢抽空到草塘塘埂上小坐,凝神看着荒寂的草塘里茂密的青草。生活看似繁琐其实也简单,许多困惑想明白后就变得容易,杨三爷不知不觉在时间的长河中看过几十年,村子没变,田地没变,他也从年轻小伙变成村人眼里的杨三爷。杨三爷不紧不慢地从烟布袋里掏出烟丝填满烟杆头,用火柴点燃,随着烟丝在烟斗里明灭,淡蓝色的烟雾慢慢化开,轻悠地飞扬在温暖的时光中。杨三爷的目光在草丛和水面间转换,平静无波的水下永远是一个让人揣摩不透的世界,水里曾经发生的一些往事也慢慢从他的心底深处走来。
解放军在草塘击毙陈大麻子的那个冬夜,杨三爷不仅没有慌乱,反而感觉从未有过的镇定。那天太阳即将落山时,杨三爷和吴天运往陈三狗家送柴禾,杨三爷看见陈三狗家院内有一匹雄壮的大黑马,堂屋门外站着两个没穿军装带枪的人。杨三爷早就听说过陈大麻子的大黑马,凭经验判断,他感觉屋里来人应该是陈大麻子。杨三爷顿觉全身血液在燃烧,真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他想把消息告诉在山后活动的解放军,虽然想法看上去多么大胆,甚至不可思议,可他还是认为值得冒险。杨三爷把想法和吴天运说出来,吴天运吓得人只哆嗦,结巴着说,三哥,这可是玩命啊,到哪里能找到解放军,万一让陈三狗和陈大麻子知道……
听说山后解放军都开始分田地了,你别管,在村里待着,我好歹跑一趟,成不成豁出去了。杨三爷用刀子般的目光看着吴天运说道。
凌晨,解放军摸到村子包围陈三狗家,枪声响起时,吴天运浑身筛糠,跟着杨三爷几乎连路都无法行走。陈三狗被当场打死,陈大麻子慌不择路,跑到湾子对面还膀田冲时被堵截,他拼死挣扎跳进草塘,躲在草丛里不肯上来,后来被乱枪打死。
那夜发生的一切,解放军如同神兵天降,来去无踪,村子里只留下如同迷一般的故事。听说陈大麻子死在草塘里,村里没人敢过去观看,人们相见时总显出些恐慌,相互说话的声音也静悄悄的。吴天运更是魂不守舍,好长时间没有缓过来劲。一天夜晚,杨三爷独自来到草塘,看见陈大麻子的尸体横卧在枯草丛中,他虽害怕,可还是大着胆将尸体拖到田冲旁丘陵上的舍地里,然后回去拿铁锨和锄头,刨一个坑将陈大麻子掩埋,最后将坑回平。杨三爷说不清自己的举动,他恨陈三狗,也听说过陈大麻子的种种恶行,可他觉得人既然死掉,应该有个归宿,总不能不管不问。
陈大麻子的死闹得人心惶惶,私下里有人传说共产党必定站不住脚,所以才会偷偷跑掉。对于草塘里不翼而飞的陈大麻子的尸体,有人传得更邪乎,说他的尸体已经被土匪运走,土匪扬言要回来报复,准备开三十里人肉屠夫墩呢。吴天运惊恐万分,见杨三爷时偷偷说,三哥,跑吧,共产党要是站不住,土匪真要回来,肯定不放过俺们。
杨三爷镇定地说,跑,往哪跑,如果共产党站住,就不用跑,如果站不住,跑也没用,这事和你没关系,永远不要对人说。
此后,草塘在村人眼里,就显得有些神秘,令人恐惧,平日人们不愿在草塘边逗留,晚上更是没人敢经过。几十年过去,草塘青了又黄,黄了又青,许多岁月记忆似乎也在青草蔓生中逐渐湮灭。无论世事如何变幻,杨三爷始终坚持把这件事情深埋心底烂掉,没对任何人透露过只字片语。然而随时间推移,吴天运却越来越胆大的将当年打死陈大麻子的事情当作资本炫耀。杨三爷始终觉得没什么可夸耀的,他虽没见过战争的大场面,可那天的冰冷残酷已让他永远无法忘却。杨三爷不知自己当时冲动的意义,也没过多权衡,事后虽表面镇静,可却提心掉胆的挨过好多天。幸好,共产党站住,杨三爷分得土地,踏实守着田地,收获属于自己的劳动成果,不再挨冻受饿,不再心疼辛苦换得的粮食大部分给别人。和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看惯人事沧桑,杨三爷觉得,守着本分过好日子才是最重要的。他真心感到满足,觉得快乐,现在,要他拿想都不愿意想的往事算作功劳换得回报,杨三爷不仅抵触,也反感。
杨三爷沐浴在暖暖春阳中,出神地望着田间青青的麦苗,经过一个冬天的寒冷施压,它们蕴蓄了蓬勃的力量,迎着初春正恣意生长,再过不久,草塘内外也会相继冒出无数小草的新芽,展露出盎然春色。
2024.11.18日.夏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