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奖】血浓于水(小说)
一
张曼躺在床上,一遍遍地用湿毛巾敷在前额,想让高烧退下来,然而,高烧一点没有退却的迹象。发烧似乎也影响到肚里的胎儿,四个多月的胎儿,居然有了阵阵燥动。这怎么办?她喘着粗气,下床后在小屋里乱翻,想从中寻找点退烧药,可橱柜的抽屉以及每个旮旯,她都翻了个遍,啥都没有,她失望地仰着脸,任凭眼泪簌簌地往下掉。
这间小屋是她离家后,从别人手里转租来的,三百元的月租金打了八折。十平米的小屋,只有一张床和一只橱柜,其它物件都是她买的,她有点不满意,但看在租金便宜的这点上,也只能将就了。
心情稍稍平定后,张曼想到隔壁邻居那里问问,可欲要开门,门却被人推开了,她定睛一瞧,原来是自己闺蜜周红来了,手里拿着一把雨伞。
“姐,你怎么来了?”张曼一怔。
“我先问你,你这是要去哪儿呀?”周红问。
“我发烧,想跟邻居讨几片退烧药。”张曼说。
“啥,退烧药你可以随便吃的?我看你昏头了。”周红斥责道,“你不考虑自己,也要考虑肚里的小孩,万一以后小孩生出来,有这样那样的毛病,你后悔都来不及。”
“那怎么办?我现在还有三十九度的高热,实在吃不消。”张曼说着,忍不住一阵咳嗽。
“你先给我躺到床上去。”周红命令道。
张曼无奈,只好乖乖地躺到了床上。张曼与周红都是江苏盐城人,同在一个公司,又同在一个部门工作,俩人关系非常好,平时无话不谈,亲密无间。因为周红比张曼大两岁,块头也大些,所以,张曼一直称她姐姐。
周红上前摸了摸张曼的额头,手又一缩:“嗯,热度确实不低,又咳嗽,看来你是患了重感冒,要多喝点开水。”
“我都喝了好多杯开水了,没有用。”张曼摇头叹息。
“我今天见你没来上班,就知道你肯定有事,所以来看看你,你也应该告诉我一声呀?”周红关切道。
“我手机不小心掉水桶里了,捞起来后,发现开不了机,所以就没跟你说。”张曼解释。
“是吗?你真是祸不单行。”周红忍俊不禁,“我看这样,我陪你到医院检查一下,让医生给你配点中成药回来吃。”
“姐,不用,太麻烦了,买点药回来吃吃算了。”张曼摇摇手。
“不行,你是孕妇,不能乱吃药,这点你得听我的。”周红认真道。
“我真不想去,外面又下着雨,不方便。”张曼皱着眉。
“不行,你必须去。”周红严肃道,上前攥了她一下。
无奈之下,张曼只好穿起雨鞋,拿了一把雨伞,随周红而去。
二
外面的雨,下得细蒙蒙的,借着风在路灯下飘摇着。周红拦了辆出租车,俩人上车后,便朝五公里外的医院方向开去。
张曼有周红这样一个贴心的闺蜜,是挺幸运的,因为医生说她如果再拖延,就要影响到胎儿的健康发育。医生给她输了点液,又给她开了点中成药,嘱咐一番后,就让她回去了。
周红送张曼到家,已是晚上十点多钟,因明天还要上班,她也没多呆,说了几句后,拿起雨伞就欲走。
“等等,姐,你明天替我跟主管请个假好吗?”张曼说。
“那是当然,你这种情况,目前也不适合上班,多休息几天。”周红一口答应。
“还有,你能不能给我做点麻油馓子好吗?我想吃。”张曼说。
“啥,你想吃麻油馓子?这我可不会做,你让我包馄饨饺子还马马虎虎。”周红笑笑,“你怎么会想起来吃这个的?这个玩意,一般人都不会做,只有少数点心店有卖。要不,我给你打听打听?”
“算了,我只是一时嘴馋。小店做的麻油馓子,根本没有我家老头子做的好吃,味道完全两样。”张曼摇着头。
“你既然说麻油馓子,还是老头子做的好吃,那你为啥不回去?”周红微笑着。
“他早就将我赶出来了,我能回去吗?”张曼说。
“看来,你家老头子脾气不好,你也是个小犟种。”周红笑了笑。
“自从他将我赶出家的那一天,我就发誓,绝不会再踏进家门一步。”张曼恨恨道。
“好啦!别说这气话了,以后你的子女总要见外公吧?老是这样僵着也不是个事。”周红拍拍张曼的肩膀说,说完,她就走了。
周红一走,张曼的眼泪忍不住流了出来,因为闺蜜无意之中,触到了她的痛处。
往事不堪回首。四年前,张曼二十五岁时,在一家歌舞厅,认识了一个名叫“阿豪”的男人。尽管这个男人年龄比她大了十一岁,但风流倜傥,舞也跳得不错,在歌舞厅颇有人气。张曼深深爱上了他,痴情地给他献花、跟他约会、还用自己辛苦的钱,给他买名表买时尚衣服,不到半年时间,就将他领回家见父母。她本以为父母会同样喜欢男友,却没想到男友前脚刚离开,父亲后脚就将他拿来的礼物,统统扔了出去,并且严厉警告她,以后不允许与阿豪来往。张曼懵了,后来才知道,原来父亲看不惯男友一身浪荡公子的打扮,再加上他站没站相,坐没坐相,一副流里流气的样子,令父亲非常厌恶。可张曼态度很坚决:非他不嫁,与父亲大吵了一顿后,摔门而走。父亲在她身后怒吼:如果你执意要嫁他,那你从此就别进这个家门,我也没有你这个女儿。
父亲是个火爆脾气,张曼脾气也好不到哪儿,因此,榔头砸石头,火星四溅。就这样,张曼这四年里,历经各大节日,她都没回家一趟,脾气倔成一头驴,心结成一块冰。
张曼男友的老家在天津,来本市受聘于一家歌舞厅,担任专职舞蹈演员。他每月薪水,在所有舞蹈演员中是最高的,但他花销也大,平时爱抽烟喝酒,有时候还打打麻将,所以根本没有什么积蓄。同居之前,张曼希望他能在本市买一套房子,哪怕小点的也没关系,可他连首付都拿不出,张曼只能退而求次,暂时租赁了一间房子,作为自己的落脚点。俩人同居后,起初,阿豪对她不错,各方面很守规矩,回家也能帮忙做点家务。然而,好景不长,仅过了半年,阿豪就露出了他本来的面目,在歌舞厅拈花惹草,经常夜不归宿。张曼苦苦劝说毫无效果。直到今年,有一天,一位阿姨领着一个怀孕的女孩,来到她的住处,想找阿豪讨个说法,她这才对男友彻底绝望。愤然与阿豪解除了同居关系,搬出原来的出租屋,在市郊结合部,找了一间简陋的出租房。但是没过几天,她竟然发现自己又怀上了阿豪的孩子。怎么办?她倔脾气又上来了,来到医院要求做流产,可医生给她检查后,说她前面已经流产过两次,不宜再流产,否则后果严重,无奈之下,她只得保留了肚里的孩子。
三
被张曼称之为老头子的父亲,有名有姓,因嗜好抽烟,每天烟不离嘴,邻里都忘了他叫啥,只管叫他“老枪”,就是烟鬼的意思,他倒也满口答应。老枪今年五十六岁,江苏盐城人,从小跟父母在家乡做麻油馓子、大饼油条等点心。后来,他独自来上海做生意,在五角场地区开了两家点心店,麻油馓子、金刚脐点心深受市民欢迎,生意非常好,他为此在上海买了房娶了妻。但十几年后,吃腻了麻油馓子与金刚脐的市民,开始追求别的点心,他的生意从此一落千丈,到最后不得不关门歇业。后来,他索性转行修鞋,跟别人学了点修鞋技艺,在自己小区门口摆起了修鞋摊。修鞋生意不怎么好,一天也修不了几双鞋,但糊口不成问题,他也就将就到了现在。
老枪最烦心的事,莫过于女儿张曼。张曼从小就喜欢和男孩厮混在一起,贪玩不爱读书,学习成绩一直处于下游,从小不知道挨过他多少打骂。初中勉强毕业,中考三百来分,只能进技校读书,学的是烹饪专业。老枪心想,倒也罢,将来谋个厨师职业也不错,或者自己开个点心店,做做麻油馓子也不错。可没料到女儿毕业后,就将所学烹饪专业,统统扔到了爪洼国,不仅不愿意跟自己学做麻油馓子,而且跟别人到某玩具公司干起了杂活,气得他当晚痛骂了女儿一顿,张曼也倔,整天躲着他,一直没和他说话。
老枪一直认为,女儿之所以会变成这样,和妻子玲娣脱不了干系,她就是张曼的保护伞。每当他教训女儿时,她就会替女儿挡“子弹”。有一回,张曼到歌舞厅唱歌跳舞,弄到凌晨一点才回家,气得他大发雷霆,当场将女儿赶出家门,让她站在外面好好反省。然而,第二天早上,他一看,外面哪儿有张曼?却是妻子早早将女儿领回了家。所以,“上梁不正下梁歪”,张曼身上的毛病,很多是妻子惯出来的。但他也拿妻子没办法,因为他不糊涂,家里总归要有一个唱红脸的,全都唱白脸,岂不是要将女儿往悬崖上逼?
女儿的所作所为,在老枪看来,算是将他的老脸丢尽了,为此,当有人问起张曼为啥不回家?他要么沉默不语,要么脸一沉,大手一扬:“随她去,死活不关我们的事,我们权当没有这个女儿。”
老枪一直有弈象棋的爱好,每逢生意清淡时,他总喜欢找个熟人,在修鞋摊旁杀上几盘。自从女儿出走后,他再也没心情找人弈象棋了。有一天,摆摊到临近中午,忽然来了一位棋友,对他说,刚才看见有一个很像张曼的人,走进了他家。这位棋友是他的邻居,为此他心里打了个激灵,让棋友给他看摊,自己连忙赶回家想探个究竟。可是当他赶到家时,连女儿的影子都没见着,只有妻子在厨房里忙着择菜。他懵了,忙问:“张曼呢?”
“啥张曼不张曼的?没看见。”玲娣冷冷道。
“不是……我听别人说,她回来了?”
“她敢回来吗?你不是说,她只要回来,你就打断她的腿?”
“这……”老枪张口结舌,将手里的烟蒂,往地板上狠狠一扔,“真急死我了,你倒是说呀?”
“不知道。就是知道,也不跟你这个老东西说。”玲娣没好气道。
“你……”老枪气得对妻子举起了手。
玲娣放下手里的菜,腾地站了起来,朝丈夫吼道:“你打呀!连我一块打。”
老枪顿时泄气,缩回手,慌忙走了出去。忽然,他听见窗口传来妻子的一阵哭泣:“小曼,你命咋这么苦哦……”
四
张曼是够倒霉的,病愈上班后,不满一个月,就因公司经济效益不好,又被老板裁员。当然,被裁员的当然不是她一个,还有一大批人,包括自己的闺蜜。但别人不愁找不到新的工作,可她不行,挺着个大肚子,谁要?好在她手里,还有三个月的补偿工资,吃饭支付房租暂时无忧,但接下来生孩子怎么办?那可是要一大笔钱的,她有些愁眉不展。她悔不当初,不该保留这个胎儿,没有这个胎儿,日子可以过得很轻松。一急之下,她用手拼命捶打着肚子,想用这办法将孩子打下来。
就在这时候,周红突然来了,她拎着一只购物包,见此情景,惊叫了一声,赶紧将包往地上一扔,双手抱住张曼,嚷道:“你疯啦?你这样会弄死孩子的。”
“你别管,我就要这样做,反正他生下来也没爸。”张曼使劲挣扎。
“当初你干吗去了?你现在想堕胎也晚了,你自己不仅遭罪,还得承担杀人的罪名。”
这句话一下子镇住了张曼,她停止挣扎,反诘道:“杀人,我杀谁了?”
“你想堕掉肚里的孩子,不等于杀人吗?”周红吼道。
张曼顿时失声痛哭,周红松开手,缓缓扶着她到床边坐下,说:“你有啥难事跟我说,干吗要做这种蠢事?”
“一想到生孩子要用钱,我心里就特别烦。”张曼呜咽着。
“烦,也不能做出这种荒唐事情?我就知道你会想这事情。”周红说着,从包里取出厚厚一沓百元大钞来,放在床上,“现在放心了吧?车到山前必有路,你还烦什么呢!”
“你哪儿来的这么钱?”张曼诧异。
“你别管,反正它来路正当,等会儿我先存入银行,再转账给你。”周红又收起了钱。
“谢谢你,姐。”张曼感动地搂住了闺蜜,喃喃道,“等我一旦有了钱,就还你。”
“还钱的事以后再说,我今天来,还有别的事情。”周红说。
“啥事情?”
“我知道你现在闲得慌,没事会胡思乱想。反正你离产期还有几个月,这样,我给你介绍一份临工,你愿不愿意干?”周红问。
“啥工作?”
“有一个中学的食堂,需要找一个洗碗工,每天工作六小时,日薪八十元,做到学校放暑假为止,你看怎样?”
“有免费午餐吗?”
“有,当然有。”
“学校离我这儿远不远?”
“远我就不会跟你说了,就在你平时购物的超市旁边。”
“红星中学?”张曼脱口而出。
“我老公的哥哥,在这学校做门岗,这事本来已经有人了,是我听说后,横插一杠抢过来的。”周红咧嘴一笑。
“是吗?那太谢谢你了。”张曼激动道。
俩人又细聊了一会儿,周红瞅了瞅手机,说:“时间不早了,我得回去做晚饭了。”
说完,她拿起购物包匆忙往外走,片刻,又急忙回来,笑着说:“你看我这记性,这是给你的东西。”她从购物包中,取出奶粉鸡蛋等食物,放在小桌上,又匆忙走了。
“姐,你买这么多东西干吗?我又不是不会买。”张曼说。
“你别管这么多,吃就是了。”
闺蜜走了,张曼看着桌上堆成小山的食品,感动得热泪盈眶。她忽然瞥见其中有一包用保鲜袋装的麻油馓子,心里一阵兴奋,于是迫不及待撕下几根,丢进嘴里干嚼起来。嚼着嚼着,她忽然觉得不对劲,这麻油馓子的味道,怎么跟父亲做的味道一模一样?她的眼睛顿时迷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