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奖】鱼祸(小说)
一
余桥镇余桥街南头有一座混凝土建筑的二十余米长桥叫余桥,河水从桥东面流过来在近前形成一个回水湾,早阳和落日洒在有波纹的水面,摇动着点点金光。余桥西侧第一家朝南开门的门店,经营鱼虾生意,不论逢集背集,门店女主人白凤兰总早早开门。鱼虾生鲜,始终充斥着强烈的腥气,无处不在,以致河内游动的小鱼也能感知,经过时会加快游速。白凤兰每晚都花上大工夫给店内外仔细冲洗,不放过任何角落,即便如此,早起她会再次将店内清扫抹洗一遍,努力减少腥味的累积。白凤兰才三十多岁,眼角已布满鱼尾纹,白皙的脸上总带着些忧郁的苍白,虽然说话自带亲和的微笑,也难掩她眼角深处无时不在的一丝悲伤。
白凤兰和余子奇结婚多年,生下一个女儿,后来就像再也没有怀孕的迹象,无论余子奇在床上如何使劲折腾,她的肚子从此风平浪静。余子奇人长的并不奇特,却有三大爱好:喝酒、打麻将、钓鱼。这些爱好和他做生意精明相互搭配,成为他人生的乐事。当然,掩藏在余子奇身体深处的还有一颗花心,倒是和那无处不在的鱼腥气吻合。余子奇每每喝醉酒,就将人生不如意和无名邪火暴风雨般倾泻到白凤兰身上,余桥和他的房子看上去没有失火,女儿小凤也同样跟着遭殃。时令已是冬月,眼看翻过去就到腊月,街上的人比平时多出不少,空气中已经开始弥漫着年味。虽然到处塞满寒冷,可白凤兰脸苍白的脸此刻有些泛红,额头上挂着细密的汗珠。她把店内外拾掇好,一应器具摆好,余子奇才带着昨晚还未消退的酒精晕眩劲从后院出来,挑剔地看着一切,嫌弃的目光落到白凤兰身上,难听话顺口而出,败家娘们,卖鱼的地儿还能当皇宫,有工夫多给老子下几个崽!他接着狂吼,小凤、小凤,睡成死人了么,还不起来,生你个懒种有啥用!
见惯了余子奇的打骂,白凤兰的惟一武器就是沉默、忍耐,因为生不出儿子这一条“罪孽”就像山一样压在身上,让她寝食难安。
吼骂过后,余子奇感觉心情不错,开始将从江城附近拉回来的白鲢、花鲢、草鱼进行分类,掺和着从石桥水库买回来的鱼一起售卖。余子奇一辆五十铃小货车,装成水箱,长年奔跑在石桥水库、江城贩鱼的路上,生意忙时,他会叫堂弟余保过来帮忙。石桥水库的鱼全部是自然生长,水库水质好,鱼肉质也好,从江城拉回来的湖区养殖鱼大多品质也不错,有些水体污染后养的鱼品质就差许多,采购时价格便宜。余子奇瞅准其中的商机,觉得有文章可做,时不时拉些污染鱼回来和水库鱼混合售卖。白凤兰今天一眼看出余子奇拉回来的是污染鱼,忍不住柔声提醒说,老余,以后能不能不拉污染鱼,最近,常有人反映说吃过俺家的鱼有股煤油味呢。
煤油味,哪个狗日的说的。余子奇没好气地盯着白凤兰说,这可都是花高价从水库拉回来的,最好的鱼。
看着余子奇睁眼说瞎话,白凤兰自知说也无益,于是住口,低头干活。其实白凤兰知道,余子奇的鬼把戏远不止于此,乡邻们送上门送来收购的野生鳝鱼,余子奇总混着养殖的鳝鱼一起,充当野生的高价卖。只要能够掺假的,余子奇总想法不放过任何机会,连泥鳅、鲫鱼都被他蒙混的不知姓“野”还是姓“家”了。混合、勾兑成了余子奇的拿手好戏,他常为自己的聪明豪叹,感慨自己没有卖酒,如果卖酒,兴许余桥河湾内的水全部被他勾兑成酒卖出,河水从此断流。
余子奇的生意做得好,有人奉承他说,嗯家住在桥头边,水朝嗯家流,正财都被截住,合该发财。话说到余子奇的心坎上,他得意地回答说,余桥镇上打听打听,俺卖的鱼不能装满半条长江,也能装满一个东湖。
乡亲们置办年货跟不要钱似的,早上满满当当的街道,到了中午除掉满地狼藉,就是人空货空。每当有人进来挑鱼,余子奇卖力的夸着自己的鱼虾,就像它们个个都是经过有机认证。白凤兰努力用忙碌遮挡内心的忐忑,余子奇望着她脸上不自然的表情,心里憎恨道,一张没出息的死人脸,愚蠢傻笨的婆娘,啥时候能学会胳膊肘不往外拐。
一个上午不停歇忙碌,余子奇的劣质鱼全部变成一叠厚厚的四个老人头装进口袋,他闻着屋内浓烈的腥气,如饮烈酒般兴奋。余子奇想着明天带余保赶紧再跑一趟江城,多进些便宜鱼,同时高声呼喝白凤兰说,赶紧做饭,炒俩菜,我喊熊三过来喝酒,下午打麻将呢。
二
熊三是余子奇的酒友、牌友,也是钓友,两人一起喝酒时,跟亲爹娘老子不说的话余子奇都能和他倾诉无数回。熊三不仅和他是酒肉知己,也能为余子奇摆事。有人来找余子奇理论时,说他的鱼有煤油味。余子奇指天发誓,天理良心,吃到嘴里的东西怎敢开玩笑,我卖的鱼都是正经的石桥水库鱼,想着法把人糊弄走。遇到有人较真时,余子奇会叫来五大三粗的熊三带人过来镇场子,人家一看架势,也犯不着为已经吃进肚子里的鱼辨明真相,摇头叹气走掉。
望着余子奇和熊三酒喝得酣,云天雾地的胡侃,白凤兰带着小凤躲了出去。白凤兰心中藏着万千言语,装着无数委屈,却只愿忍着,尽可能不让余子奇嫌她碍事。她不愿意把内心的伤痕和任何人吐露,包括父母,毕竟丢人的是她,如果再让这丑露出来,她感觉如同脱光裸露着一样。白凤兰牵着小凤的手,漫无目的地走在街道上,尽量躲避着熟人的目光和问话。她不时疼爱地抚摸一下小凤的头,可怜的女儿,有父亲还不如没有。
白凤兰脑袋里空空地走着,余保迎面走过来,亲切地问,大嫂,到哪里去。
白凤兰若无其事地笑答,没事,嗯哥在家和熊三喝酒,我出来转转。
余保知道嫂子过的很苦,她的现状在街道上已不是啥秘密,闲言碎语总不时传进他耳朵。看着白凤兰,他不知该说啥,两人简单说了几句就告别。
熊三和余子奇酒喝到尾声,开始约人打麻将。熊三善解人意地故意问,兄弟,叫梅萍过来?
对对对,余子奇眼里放着光说,叫梅萍。
丈夫远在外地的梅萍,在余桥街上算是一道“靓丽”的风景,她扭着性感的屁股走在路上,就像一股强劲的旋风,不仅街道的房子会飘,地上的蚂蚁也会被她身上散发的香气熏晕。麻将桌上,梅萍如葱似玉般的手在麻将间翻滚,不断和余子奇的手有意无意地接触,她身上飘来的香气更是只穿余子奇心底,几个来回下来,梅萍就填满余子奇的大脑,强烈的气味代替了鱼虾。
梅萍的出现让余子奇的家里的鱼虾气味立马逊色,空气中增添了让人无法抑止的欲望。借着酒精的晕乎劲,余子奇更觉梅萍的粉藕玉手勾魂,摸到一张二饼余子奇在梅萍胸前碰碰,望着梅萍一脸坏笑地打出去,大声道,摸二饼!
熊三和另一牌友也是一片坏笑。梅萍迎着余子奇的笑声,目光勾魂地打出一张牌,咯咯笑道,摸二条!
余子奇立刻达到兴奋顶点,顺势在梅萍大腿上抓一把,梅萍回手揪余子奇的胳膊。熊三煽风点火说,哎,兄弟,还打不打牌牌,嗯直接改摸二饼得了。
余子奇此时的心哪里在打牌上,不停和梅萍耍闹,恨不得把梅萍吞进肚子里。熊三和牌友识趣的告退,余子奇急不可耐地搂住梅萍,走进卧室厮混在一起。
不知何时,白凤兰从外面回来,她听见卧室里有动静,推开门看见余子奇正和梅萍绞缠在一起。白凤兰一脸悲愤地呆在原地,愤怒的火焰从眼里喷射出来。梅萍快速穿好衣服,挑衅地看一眼白凤兰,大摇大摆地走了。白凤兰眼里的火焰化成悲凉的血色,声音颤抖着质问余子奇,你是人还是畜生,要点脸不要?
余子奇胡乱穿起衣服,上来揪住白凤兰的头发,朝她脸上猛扇一个巴掌骂道,臭婆娘,老子不要脸,给老子生个儿子出来呀,让老子风光着要一回脸。
白凤兰一阵眩晕,趔趄着倒下,额头撞在地上,剧烈的疼痛让她的眼泪止不住地流出。小凤跑过来哭喊,妈妈,妈妈。
余子奇顺势狠狠踢了小凤一脚,骂道,嚎什么嚎,等嗯妈死了再好好哭。说罢他摔门走了出去。
白凤兰忍住疼痛,紧紧搂抱着小凤,眼神里母狼般的怒火慢慢熄灭,变成两潭幽深的水,长久的静止不动。
第二天,白凤兰额头带着清淤的伤痕,依旧早起开门,打扫收拾店内的一切,像什么事情没有发生过一样。临近中午,梅萍大摇大摆的从街道前方走过来,经过白凤兰门前时故意放慢脚步,挑衅地看着屋内的白凤兰。
白凤兰低着头,仿佛什么也没看见,从盆里抓起两条死鱼向门外扔去。死鱼落在梅萍脚下,梅萍本能的一个躲闪,差点摔倒,气得她想破口大骂,可看看不远处人们射过来的目光,终似有些心虚,悻悻地走掉。
三
白凤兰每天冰冷的沉默着,该做啥做啥,看见余子奇就当空气,如果说以前她心里对余子奇有愧疚,现在已荡然无存,为了小凤,她要活着,咬牙活着。余子奇想拿出些威风撒气,可一想起梅萍雪白的大腿、酥胸,顿时泛起阵阵猫抓心般的感觉,再顾不上白凤兰的存在,猴急走出家门,去见梅萍。
和梅萍销魂后,余子奇心情格外敞亮,看看天也给力,难得的深冬晴好无风,于是约上熊三去石桥水库钓鱼。晴钓深,阴钓浅,冬夏钓深潭,余子奇偏偏不按常理出牌。最近好事连连,兜里鼓鼓囊囊的钞票让他如同喝了蜜,该出手时就出手,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什么冬钓深潭,选择一处突出的半圆形浅滩,余子奇甩下鱼钩。
熊三远远说,兄弟,霸气啊,这样能钓到鱼吗?
俺现在运气好,放屁点着火,人家挣钱不够花,俺挣钱花不完呢。余子奇喷出去的口气在辽阔水面上打了一个飞旋,转了几圈就被吞噬。
哇,听嗯口气,赶明儿整个余桥镇都是你的,今个说不定能钓个鱼精呢。熊三乐道。
正说得热闹,余子奇见鱼漂快速下沉,赶紧拉鱼竿,等鱼钩出水,一个足有四斤的甲鱼挂在钩上,爪子乱弹。他狂笑道,看看,你说着了,真稀罕,钓个大王八。
熊三无比惊奇,忙说,兄弟,钓到王八兆头不好,赶紧放了。
野生王八可值钱呢。余子奇看着甲鱼,十分舍不得,可想想熊三的话,还是将甲鱼从鱼钩上取下放进水中。
没过一会儿,余子奇见鱼漂又快速下沉,赶紧拉鱼竿,结果鱼钩出水钓上来的还是那只甲鱼。
熊三有些不敢相信,连声说,兄弟,赶紧,赶紧放掉吧,换个地方钓。
余子奇也被搞得有些懵,嘴里嘟哝着说,哈,真是邪门。
余子奇放了甲鱼后还是不信邪,继续蹲守原地钓鱼。没过多久,鱼漂再次下沉,他快速拉起鱼线,鱼钩出水后居然钓着的还是那只甲鱼。
兄弟,兄弟,放了甲鱼,俺们收杆回家,今个不能再钓鱼了。熊三惊诧地大声说道。
余子奇此时却改变想法,摘下甲鱼扔进桶里说,哈,既然三次都钓上来这只王八,千年难遇,说明它该我得,拿回去能卖不少钱呢。
兄弟,听我一句,把甲鱼放了吧。熊三继续劝道。
余子奇铁了心把甲鱼带回家,逢集时卖出个好价钱,他捏着钞票的一头使劲在另一只手上摔摔,听着响声得意地说,这卖王八的钱声没啥不同啊,一样好听啊。
眼看快过年,各种年货供不应求,余子奇兴冲冲地再次开车去江城,满载一车活鱼往回急赶。想着活蹦乱跳的鲜鱼一个个马上变成花花绿绿的钞票,他心里就乐开花,嘴里哼着小曲。走到麻都地界的106国道时已是夜晚,路上渐渐弥漫起浓雾,余子奇嘴里的小曲没停,继续悠然地前行,快到小界岭时,迎面驶来一辆货车突然和他的车剧烈对撞一起。余子奇连反应都未来得及,就随着货车飞出公路滚下山坡,车子在翻滚中撕裂散落,水箱里的鱼在翻滚中飞散,山间一时飞舞跳动着一片纷乱的鱼海。
四
余子奇面目全非的尸体运回余桥时,引起的舆论久久不息。熊三将那日和余子奇一起钓鱼时的见闻进行演绎加工,大家愈发觉得荒诞离奇。有人说余子奇卖鱼太多,得罪了鱼神,所以才有此劫,死在大过年里,是报应。余子奇最后一次拉鱼,余保恰恰没去,神奇的躲过一劫,似也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在外凶死的人尸体不能进家门,白凤兰在家外搭了灵棚为余子奇操办丧事。对于余子奇的死,白凤兰没流一滴眼泪,望着余子奇的棺材,她只是感觉有些恍惚,一切好像做梦。小凤紧紧拉着白凤兰的手,一直咬着嘴唇,眼里也没有一滴泪。办理完余子奇的丧事,白凤兰感觉一直压抑的家突然空出许多,空气平缓自如地流动,阳光安静地从门窗外照射进来,日子虽然好像没有方向,可生活似乎重回宁静。
父亲望着消瘦的白凤兰问,以后咋办?
白凤兰平静地说,继续卖鱼。
二凤啊,干啥都行,不能再卖鱼,余子奇在这上面搭上命,咋还能干,晦气得很呢。白凤兰的父亲关切地强调。
爹,他是他,我是我,咋能怨鱼呢。白凤兰平静地说着,语气中没有半点犹疑。
唉,听人劝吃饱饭,嗯一个人咋还能做这辛苦的生意?白凤兰的父亲还是不甘心地劝说。
生活给白凤兰的不幸和苦难已经够多,既然需要继续走下去,她知道应该如何把握。白凤兰不再和父亲解释,让小凤陪着他玩,自己忙着去厨房做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