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宁静·忆】温暖的味道(微小说)
时令入冬,冷暖无常,昨天还响晴,太阳光照得人身上煦暖煦暖,今儿忽然就变脸,从半夜时起,气温骤降。抬头看,密布着的云层像雾霭,像浓烟,朦朦胧胧的,看不见天空中的蓝,似有雪花要飘落下来,眼睛所及和无尽之处都塞满了刺骨的寒风。那风不停地疾步狂奔,剐拉得教室外面槐树杈子呼呼啦啦地响,声音苍茫而空洞。一只麻雀用爪子牢牢地抓住摇摆不定的槐树杈,蜷缩成一团,瞪着眼睛,东瞧西望,不时发出叽叽的哀鸣,诉说着对这个鬼天气的恐惧。教室的墙角处一些毫无反抗之力的草蒿子在冬季到来时,被几场这样的风剥掉了绿色外衣,赤裸着身子作最后抗议,现如今在强劲寒风淫威下不得不竭力压低脑袋,寻求自保。风吹到人的脸上像刀割,那种痛感,如同有血流出来。教室屋檐底下防火大沙缸冻烂了,水冻结在一起,突兀的样子像奇形怪状的白色冰雕。
“窗户都堵上了。”
“嗯!堵上了。”
“堵上就好,堵上就好。”
一问一答的是老校长和一年级的李老师。老校长年逾六十,步伐很稳健,现在天冷得出奇,他必须亲力亲为查看每一个教室防寒情况。
此时是晨读课,如果不是老校长的到来,教室里依然能够传出来学生们的读书声。正是极少造访于此的老校长出现,教室里立马安静下来,只能听见外面呼呼的风声。
老校长教书育人了一辈子。不,应该说是大半辈子比较恰当,因为文化大革命那几年,他依然故我地奔赴在教育事业上,造反派知道他的履历,认定是一棵毒草,要把他法办。他趁夜翻过学校院墙逃过一劫。在培育桃李搁浅的年代里,如同站在这凛冽的风中,让他不胜凌乱,不胜寒冷。现在学校恢复大好的学习环境。这种读书声让他倍感欣慰。在他的潜意识里,有一种茁壮的力量在萌生。这种力量史无前例,像无数颗新芽,冲破寒冬,冲破封冻的土层,只为迎接春暖花开的季节。
教室是茅草房,因漏雨,人们集思广益,又在其上铺了一部分青瓦。墙壁用土坯垒成,只要学生一蹭,土拉沫子哗哗往下掉。木匠用从坟墓里刨出来的棺材板做成的门和窗户因年深日久,现在都已经腐朽得不成样子,倘使哪个调皮捣蛋的学生一脚踢在门上,吃不准就会散落一地。在这之前,只有窗户没有窗扇的教室内外空气对流没有任何阻碍,视野也很宽阔,从教室里抬头就能望见缥缥缈缈的天际一线。正因如此,这些天来教室冷得像冰窖,上课时间,教室里不仅有老师在黑板上写字的沙沙声,讲课声,还有学生为取暖双脚不停跺哒着地面发出的声音。现在寒风肆虐,学生们更是为自身生暖而绞尽脑汁。
老校长的到来,的确令课堂上的学生们兴奋了一阵子。他们还停留在前几天全校师生们的音乐课上。那是一个露天课堂,全体师生汇聚在操场,每个人都坐在各自奇形怪状,高矮不一的板凳上。老校长坐在最前面,面对着众师生,忘我地拉着弦子,同学们都跟着他的节奏高亢嘹亮地唱着“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海面上倒映着美丽的白塔,四周环绕着绿树红墙……”在这激动人心的大合唱主旋律里,氤氲着一股无法言传,无法意会的力量。这种力量觊觎着美好生活在向他们招手,焕然一新的祖国即将迈向繁荣昌盛的康庄大道,他们在用饱满的热情书写着即将旧貌换新颜的新诗篇。操场上的红旗呼啦啦地飘,引导着他们在这艰苦岁月里激昂奋进。那一堂音乐课使他们备受鼓舞,忘记了寒冷,陶醉的音符在耳边萦绕,全身心沉浸在音乐狂欢的氛围里。
“那个位子裂开了。”李老师和老校长一样,始终把双手插在裤兜里,脸憋得通红,用嘴呶了一下第三排中间的那一块长木板,竭力压制着难忍的痛感,压制着颤抖的牙骨,不紧不慢地说,“前几天我就在开裂处又垒了一个土墩,增加它的牢固性”
“你做得很好,这就是标榜。三年级的第六排左边位子也断裂了,还有其他班级的,我都让他们来效仿。对了,如果有转校来的学生,你就让他们互相挤一挤,给他们平均划线,不要厚此薄彼。”老校长看了看一排排用土墩撑着木板和简陋的教室,心情凝重地说,“现在国家一穷二白,都在勒紧裤腰带过日子,困难是暂时的,我已经把这些情况汇报给教导处,他们准备开挖刘财主家的祖坟。他家的祖坟多,一旦棺材板出来了,优先分配给咱们。”
“那就好!那就好!”李老师唯唯诺诺,有一种大难临头的预感。
“这窗户是什么时候堵上的?”李老师怕鬼跑进乱坟岗,该来的还是要来。老校长看出端倪,迈过几个板凳,走到窗前,从裤兜里掏出手,摸了摸窗户上糊着的泥巴。他一眼就看得出来,那泥巴鲜活鲜活,上面还有刚刚冻干了的水渍。那一道道长短不齐的印迹,在老校长看来无异于学生们委屈的泪痕,在诉说着历经的凄楚苦寒。他又环视了一圈学生们冻成紫茄子的手,心疼地问责,“你该不会说是数天前吧?”
“我——我!”李老师期期艾艾,被老校长问得心跳加速,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脸色从通红转为苍白。
“我什么我?分明是刚刚垒起来的。这些天学生们怎么能受得了?我三令五申,要做到未雨绸缪,你是怎么做的?把我的话当耳旁风?怎么能让学生们在这种寒冷的环境下学习?你太不称职了!我要向教导处打书面报告,要求开除你教师队伍。”
老校长的话如同寒冬里的一声炸雷,惊得学生们石化了一般,思维也凝固了,只是地呆呆地看着他。
“校长,不要开除我们的老师,如果把窗户垒起来光线就会太暗,看不清楚书本上的字,之前是我们不让他封堵的。”过了好长时间,学生们才开始醒悟过来。他们知道“开除”二字意味着什么,赶紧替李老师求情。
“是呀!校长,这是我们的一致意见,不能单怪罪我们的李老师。”
这一刻,同学们七嘴八舌,沸腾开了。
“我家穷,没有更多的衣服御寒。我们的李老师看我穿得单薄,今天把他的棉袄都披到我身上了。”其中一个学生大胆地站了起来。那件棉袄又肥又大,穿在他瘦弱的身体上,显得极不协调。
老校长没有料到事情会反转得这么陡峭,态度缓和了很多。他又巡视一圈,并没有发现铁锹之类,疑惑地问道:“你是用什么工具和的泥巴?”
“我家拮据,就只有一把铁锹,媳妇还要靠它挣工分。没办法,我只好用手作工具。”李老师此时像一个犯了错误,在大人面前不敢抬头的小孩子,一双会说话的眼睛在祈求着老校长的宽恕。
“把你的手伸出来。”老校长回到李老师站着的讲台上,声音有点发颤,说话郑重其事,犹如准备迎接一件旷世杰作。
李老师与老校长同舟共济多年,心思脾气互相了解得如同洞穿玻璃,这会儿变得陌生起来。他怯怯地从裤兜里把两只因营养不良而发育成枯树枝一样的手伸出时,老校长看到上面因此而划破的一道血道子。他迫不及待地把他两只冰冷的手紧紧握住,一股暖流席卷而来,李老师的身心都在发热,他的心思已经和外面严寒的世界格格不入。而后老校长把李老师的手放在自己贴身的衣服里,两人相对无言。
“那只麻雀冻僵了,掉落在地上。”一位同学看了看教室外面说。
“嗯!的确是冻僵了。”另一个同学也跟着说。
“我们是祖国的花朵,老师是辛勤的园丁。”当老校长无比轻松地走出一年级教室的时候,听到从里面传来朗朗的读书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