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奖】还似故人归来(小说)
当时我看见来电是个陌生号码,第一反应就是不想接。孰料那个号码甚是执着。冬日亮亮的阳光透过窗棂试探着客厅的地板,日光都越过阳台往客厅推进了两个地板砖的面积了,那个号码还在坚持呼叫。那边的执着挑逗了我的好奇,是谁!是谁!是谁?
“我是你的老师窦天孝。”顿了顿那边又补了一句,“我去你打单位找你,门卫说你已经走了。”
窦天孝是我的初中物理老师。我与他将近三四十年不通音信,他蓦地冒出来并忽然来到单位找我到底想要做什么?
“我想请你吃个饭好不好?我偶然间遇到蔡鹏程,知道你在五中教书,我太高兴了!我现在就住在你们单位后面。”
我支支吾吾半天,还是推掉了饭局。他似乎有些失望,直到穷尽了需要坚持的理由,沉思许久才无可奈何地说:“那我就尊重你的习惯吧,等有机会再约。”我告诉他,星期五我会如期提前发作周末疲劳综合征,需要提前半小时请假回家躺着,睡到第二天太阳偏西,我才会重新起身回归生活。我不知道这些年为什么忽然有了这个生理亦或心理现象。罗思歌说我是癔症,起码叫癔症前兆现象。罗思歌是个心理咨询医生,职业习惯让她看谁都像是心理异常或性格障碍分离。我只是觉得太累,到了星期五下午四点以后,这种累就让我更难以支撑,累到我必须躺着睡个昏天昏地,第二天下午才可以得到重生。这种情况从我调离第一线起就持续存在着。罗思歌反复强调我有些变态表现。我坚信自己无论心理还是精神都绝对一等一地健康,绝对不存在罗思歌所讲的诸如“应激障碍”等吓人的情况。罗思歌说,我的嘴一直死犟死犟,就是有的佐证。我信她?
本来我已经睡过一个轮回,需要再在床上稳一会儿半会儿,就会好好的回归生活到我的周六。不料窦天孝一搅合,加上心里有了某些疑团,心情有几分不爽,也有几分烦躁。这时候蔡鹏程又来了电话,说他与窦老师已经在“宾如归”酒楼坐下了,还有个同学宋启东。蔡鹏程提起宋启东,我一阵阵恶心。蔡鹏程语气加重地又问一句:“你真的不来?”待得到肯定的回答后,我隐约听见那边有一阵短暂的小声嘁喳。
“窦老师说下一次他再请你,再请不动就要整你!”哈哈,这种威慑力几乎等于零。我不知道窦天孝、蔡鹏程、宋启东是如何约在一起的,联想他们仨推杯换盏,心上就起了讥讽。他们都是离婚人士,是他们让我再次想起了“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个老话。
我说过,窦天孝是我初中的物理老师,将近三四十年与他本人无任何交集。以我的老经验,许久不联系的人,有一天忽然辗转找到你,一定是前来给你送麻烦的人。最好对那人敬而远之。因为我相信我没有足够的力量,能让一个人将近四十年对我念念不忘,并且穿越许多障碍找来。我从小就不太会联络人,说话办事我都不是什么高智商者。
窦天孝的电话,把当下的我与过去的我又一次牵扯在一起。让我又想起我曾经称得上是个学霸。那个时候全乡招收了一个初中班尖子班,放在一个高中学校管理。我以全乡第一名的成绩进了这个班。高中招收初中生,我想那也是为了缓解教师过剩的压力的一个举措,因为那个高中,只有四个高中班,两个高考复习班,伙房、住宿条件一应俱全,不多招收点人,有空间与资源闲置的嫌疑。高中学校招收初中生孬好算是一个实验。招收的初中班的学生,都是各个联中选拔上来的。各个联中被掐尖,也是他们学校不易出好学生的根本原因,只可惜那些老师一直背着水平差的黑锅。初中班的生源好,智商当然超一流,但应届生与往届复习生相比,各方面还是差点火候。班里陆陆续续安插进很多复习生,我是唯一可以与复习生“比划”一阵的好学生。后来随着人数不断增多,教室盛不下,不得不扩班,于是一分为二。我是一班的“吴晓梅”。还有个二班的“吴晓梅”,是从县一中来的复读生。她父亲调到我们学校当校长。这个吴晓梅剪着齐耳的短发,头发乌黑乌黑的,一双大眼睛里的内容白的总比黑的多。
我明显地感觉窦天孝喊我们两人的名字有差异,口吻与声调截然不同。窦老师喊我的时候,“梅”会有一个很重很浊的儿化音,这个声音传到耳朵里你想到的不是春天悄然而至的烂漫,梅花绽放的绰约之姿,而是黒煤块子摊了一地,让我听出了轻慢的成分。而叫到二班的“吴晓梅”的时候,字正腔圆,而且叫的庄庄重重,还有几分小心翼翼,夹杂着几分亲昵与呵护有加。那时候的我已经相当敏感,觉得自己被老师区别对待了,心里不高兴。我的心理一直难以阳光灿烂,因为我从较远的村庄来,还没学会韬光养晦的本领,有自恃自己成绩优异的清高,不肯对学校周围村庄的几个地头蛇女学生低三下气。我经常被班里那个大个女地头蛇霸凌。她说我身上有股鸡屎的味道,说我的头发丛里有虱子卵,宿舍流行的虱子,发源地在我那里。她还窥见我没有穿套裤,她还说我偷宿舍另一女生的卫生纸。因为那个时候女孩来月经,很多都照着家里人的做法去应付。村里很多女人每月都裤子里是塞破布来抵挡血流,为了节省破布,有时还会把草灰包缝进破布里塞进裤裆让其吮吸血。只有家境好的学生才有使用卫生纸的好待遇。条件更好的还用卫生带。卫生带配卫生纸与破皮包灰的区别,就是光鲜与灰暗的区别,也是原生家庭的层级区别。我那个时候除了学习好,其他什么都灰头土脸,这也给了她们陷害的方便。那个女生把卫生纸藏在我的席子底下,然后带老师来起赃,自然抓到现行。班主任是位姓严的女老师,满眼的恨铁不成钢,纵然我能考高分给班级争光,但是“小偷小摸”的害群之马不可留!到后来她干脆不想要我了。我呜呜的哭,心理却没崩溃。我曾把这些经历告诉过罗思歌。她说我受虐而没有精神分裂,不等于没有隐疾。因为对他人的莫名其妙的过分的戒备,就是后遗症之一。我有时觉得她说的有几分道理。
二班的班主任是位男老师,四五十岁的光景,姓赵,叫赵兴盛。他惜才如命,把我要到他班里,还给我调了宿舍。自此我开启了春光明媚的学校生涯。赵老师特意让“吴晓梅”与“吴晓梅”同桌,被称为初三二班“双梅”姊妹花。有我们“双梅”姊妹花,任凭他们怎么努力,都得安身立命争当第三名。我都这样优秀了,窦老师还是一如既往地把我的名字儿化音处理,搞得我很烦恼。
窦天孝老师大高个,他的习惯性动作就是看天,走路看天,讲课看天,并且老是眯眯着眼。他的眼其实也不小,但是老是一副睡眼朦胧的样子,眼睛老是如同一个平面被轻轻划了两道缝,眼睛仿佛就是随便的摆件,摆摆样子好称配其他五官组合。要想看见他的眼球很不容易。现在想来他当时那幅光景,以傲慢来形容恰如其分,或者他就是玩世不恭的模样。他母亲也是老师,在下边的联中。父亲干什么不知道。那个时候窦天孝与教我们化学的女老师很好,我们这些半大孩都能一眼看出他们两个人的关系不同寻常。他们两个人都爱打羽毛球,刚开始的时候是一群人聚到操场,或者宿舍后边的空地上,轮流上阵打。打着打着,就只剩了我们的物化老师组合。每当看见他们在那里以球传情,那个宋启东就会拿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纸,给马玉芝写情书。为了讨马玉芝欢心,他偷了我的新字典送给马玉芝,不过他没有想到的是,我凭着扉页上一个蚂蚁眼一样大小的“W”就彻底让他原形毕露。恼羞成怒的宋启东,紧握拳头与我“杠大锤”,把我的拇指下端的大鱼际鼓包一下子杠麻了,红肿了很长时间,下雨阴天就疼,多年没好。
化学老师姓冯,名字大概叫冯玉雪。冯老师个子很矮,穿着高跟鞋才达到窦老师的肩部。窦老师双胞胎弟弟找的对象一米七五,是个护士。他弟弟是医生,就在隔壁的医院坐诊。窦老师的妈妈很强势,绝对不允许窦老师自己找的对象进家门。冯老师除了个子矮,其实相貌相当漂亮,很像饰演电影《大桥下面》中女主角的演员龚雪。那个吴晓梅告诉过我,说冯老师夜里蒙着头哭过。后来窦老师还是接受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从联中妈妈的办公室找了一位个子接近一米七的女老师。教化学的冯老师秋天梧桐叶子刚刚泛黄就调走了。
原先冯老师与吴晓梅住一间宿舍。那是一排石头墙垒的房屋,很排场,而且冬暖夏凉。冯老师调走后,吴晓梅自己住着害怕,赵老师动员我搬进去与吴晓梅作伴。开始我不同意,我感觉受拘束。那个吴晓梅的父亲是校长,我没有做校长的父亲撑门面,心里到底有些自卑。赵老师做了苦口婆心做的工作,说也是给我提供一个好环境。天黑的时候我去和吴晓梅作伴了。我一住进那间只有老师才可以住的宿舍,其他同学立马对我刮目相看。与其说对我学习好的崇拜,不如说是对我待遇上升的羡慕,若干年后我想起当时的情景,会有许多感慨涌上心头。自己侥幸有的那点实力,其实翻不起什么惊涛骇浪,也不是别人必须羡慕的营生。只有把自己的实力放在一定的环境,相得益彰了才会有人倍加关注。那个吴晓梅可以顿顿从伙房打菜买馒头,我从家中带煎饼也带窝窝头。她把肉渣挑着吃掉后,会把一些辣椒给我当就菜。
宿舍隔壁就是窦天孝老师的家。
窦天孝老师的妻子绝对漂亮。她一笑两腮就出现酒窝。她穿着喇叭裤,烫着钢丝头,还穿着高跟鞋,常的时髦。因为他们家就在我们隔壁,所以他们家的两辆自行车经常放在我们宿舍。我们两个吴晓梅的毛巾,就搭在他们家的粗车把上。我们两个就利用他们家的自行车,夜夜偷偷到操场操练。我俩都学会了骑大梁自行车。那个吴晓梅还曾给撞断一根车辐条,没敢告诉窦天孝。我也没见他问起过。
窦老师的妻子后来生了个女儿。那个小女孩的眼睛像极了窦天孝的眼,鼻梁也塌陷厉害,没有遗传她妈妈的美貌与气质。那个吴晓梅经常逗着他女儿玩,有时会抱到宿舍。我不喜欢给他们看孩子,可是那个吴晓梅抱来小孩,经常放到我的单人床上。那个小女孩咯咯笑一阵,就会在我的床上尿一泡尿。我不好意思抱出去晒被子,那个吴晓梅总有办法,去找老师要一摞卷子纸,给我铺在有尿渍的上边。
窦天孝的丈母娘来看孩子,住到我们宿舍。她虽然是个农村老妈妈,可是肚子里故事很多,夜里老是说些妖精与诈尸的事。那个吴晓梅兴奋地几乎尖叫起来。我害怕地睡不着觉。我受不了她的夜夜聒噪,我终于下决心搬回学生宿舍。那个吴晓梅非跟着去住学生宿舍不可。那时候住校学生住的是土炕,三十多个人住在一个屋子。通炕有一个靠窗子的位置,我一直睡在那边。吴晓梅带一张床到宿舍,安到过道。她让我睡床,她自己睡在靠窗子的地方。夜里狂风大作,几次窗子敞开,吴晓梅都伸手关闭,反复几次,窗子老是打开,吴晓梅就起身去关,她的两手就摸到了一张人脸,她就尖叫起来,继而大哭起来。我们都起来看外边,外边狂风大作,我们谁都不敢睡,一齐喊救命。我们的哭叫喊声被风雨闷在了屋子里。
吴晓梅第二天带着床又回到了那个宿舍。她来睡了一夜,吓个半死,学校就把我们的窗子用土砖垒的只剩两拃缝隙,屋子是黑点,但不用害怕有坏人钻进来。我仍睡在那个窗子下。我特别怕刮风下雨,我睡觉都要关紧门窗,我看过一部鬼电影叫《李慧娘》,老是觉得窗外有鬼在窥探。我后来持续发高烧,还吐血,得了说不出名堂的病。回家休养,我表姑说我有不干净的东西附身,给我打送驱邪。我休养了好久,后来回学校预选考小中转,我选上了,那个吴晓梅却因为英语不及格,总分差一分没选上。她嚎啕大哭,哭的眼像个桃子。罗思歌说过,要是这事放在现在,别说只差一分,就是全校只有一个名额,也是吴校长女儿的。也许真的这样。那个时候的人,是不敢腐败还是不想腐败还是压根就没想到腐败?吴校长让女儿住在教师宿舍中,我想他出发点不是搞腐败,而是看冯老师是个刚刚毕业分来的单身青年女教师,给她找个伴吧。
后来有传闻窦天孝的妻子病了。什么病不知道,只是人不见了踪影。她那辆自行车一直被吴晓梅骑着回家,我还借用过三两次。
后来直到我们毕业,一直没见窦天孝老师的妻子。她到哪里去了,我们也没那么多心思去研究。因为那根本不是我们的兴趣点所在。我考了上中专,当初的学霸之一“吴晓梅”因一分之差失去报考小中专的机会,考去了县一中。不过她没有去县一中就读,她随着他父亲的调动,去了偏远乡镇的一所高中。吴晓梅上了高中后成绩一落千丈,高考落榜后安排在新建的百货大楼上班。毕业后我回本县上班,去买衣服,我们才得以见面。她告诉我,你知道吗?窦天孝离婚了。看我震惊的样子,吴晓梅告诉我,窦天孝老师与妻子又偷生了一个女儿,他妈妈与他妻子打得不可开交。;后来离婚了,一人分了一个女儿。窦老师的女儿他妈妈给养着。在实行计划生育的年代,能够偷生出小孩,也是能人一个。吴晓梅告诉我,她与窦天孝结婚两年了。
这真是缘分在转悠悠!几个人轮番上演悲欢离合。谁是谁的昨夜黄花,谁是谁的故人重逢?我很奇怪品貌双全的吴晓梅,为何甘愿嫁给二婚且已经有了两个女儿的窦天孝?世间男人打饥荒了吗?那个吴晓梅说,缘分!窦天孝已经有了三个女儿。她说自己又生了一个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