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饸饹面(散文)
一
在正定古城游览了“荣国府”景区,走出大门,肚子有点饿了,门对面的“正顺饸饹馆”的招牌吸引了我。
人生识字糊涂始,教书一辈子,按照形声字通常读法,我也生怕读成“合格”被人嗤笑了去。这应该是带着浓厚的冀中特色的美食。小吃,对于我,就像少年时集糖果纸,虽不能吃遍天下小吃,却我相信小吃能够丰厚我的记忆,留住那座城的温暖。
就为了“饸饹”两个字走进去。身后是“敕造荣国府”,身前是“民营‘正顺馆’”。好一番诗意,我在古今不同风味的繁华里,要留住最特别的舌尖上的味道。
可能是我特别关注吃这方面的东西吧,在荣国府里,我想寻找《红楼梦》里的厨房,未见。《红楼梦》里人物场景繁复,有谁还去给厨房找个地方做安置呢,不过,让我想起《红楼梦》里两个厨房,一是“碧纱橱”,这是大观园里“怡红院”里为小姐们设置的庖厨用餐之所,这名字带着雅气。其实是因内部装饰用了碧绿色的纱,大约是用木框镶上碧纱而成,就是一种隔断。古人说,君子远庖厨也。这些小姐也应该“远”之,但不能不吃,就有了这等装饰,隔出了两个空间。人生自古“吃喝拉撒睡”,这“吃”字放在最前呢,“远庖厨”还有一层意思是告诫人们别光想这“吃”那点事。二是“柳嫂的厨房”,这相当于今天的小灶,是专门负责宝玉的饮食起居的地方。好在隔街对面有“正顺饸饹馆”,弥补了荣国府陈设的不足。尤其是,对面这条街,是为荣国府做了配套的,都是一些当地的老字号,做小吃的特别多。街名是“宁荣街”,是清式仿古街,招牌和幌子,悬于门楣,好一番市井风气。
二
扯远了,我早就被“正顺”里的香鲜味儿拽住,寻了一张空桌坐下。老板娘笑眯眯的,我是连问带查,把吃前的开场气氛自己就给做足了。两大间,食客已满,容我先来享受这饸硌面的饮食文化吧。
饸饹,普通话读作hele,前字阳平调,后字轻声。但我不敢念出,食客进店就说“来一碗‘河漏面’”,“河漏”两个字我写得特别准确,据说,在康熙年间,曾责专人对全国的风味小吃做了一次调查统计,其中就上报了这种面,名“河漏面”。康熙看到这两个字,感觉好奇怪,品之,龙颜大悦,但怎么也想不出跟“河”有关,干脆御笔一挥,修改成“饸饹面”。这是一段佳话,也成就了“饸饹”的美名。御言定名饸饹面,是一段佳话,一个普通食物,多少人关注呵护,才有了这般丰盈的文化色彩,这就是中华文化的传奇,也是魅力。
称之“河漏”,也有意思,面条在波澜壮阔中,左冲右突,沸腾不安,打捞上来,何尝不是一种快乐!多么像我们期待的沸腾时日,轰轰烈烈,缠绵不断丝缕,得给一个“大美”的评价啊。生活就像一条沸腾的河,每个人都在河中打捞着日常,一碗面,勾起了我的联想,获得了对生活的美好理解。感谢正定一碗饸饹面!
自古皇帝造字,当推武则天为第一,共造字18个,最出名的是那个“曌”,取日月当空,称霸宇内之意。这康熙帝也算是时隔千年步武则天之后尘,也来了一段造词的故事。其实,在民间,人们习惯叫“合乐条”,大概是一桌人相聚吃面,合乐同乐。所以我就是读作“合格面”,人家应该也不会笑话我吧。
据说,这“饸饹面”是在古城正定被发扬光大的,这也是对古城之“古”做了一个小小的注脚了。
据传,这饸饹面已有1400年的不间断的传承历史。古城正定建城1600年,这种面条也有着承前启后的历史意义啊。
这饸饹面的制作,也很讲究。原本是用牛角钻上六七个小孔,孔如粗麻线,做面条的面糊和好后置于其中,然后用力挤压,面条落入沸水锅中。大概擀面杖的前身就是牛角尖了。这饸饹面,喜欢钻牛角尖,真是个特别,居然钻出一个名堂来。冀中人称“河漏面”,而在曲沃、绛县、垣曲等地又叫“河捞面”。想想有意思,总是离不开“河”……
中华饮食,总是可以也值得,也能够追溯到很远的历史。据说西晋时的文学界“竹林七贤”之一的刘伶,是个“五短身材”的人物,身高一米五,政界吃不开,晚年就去开饭馆了,做的就是这“饸饹面”,一碗走红,生意大好。不过,那时叫“活啦面”,他也是有所传承的。
这还要追溯到殷商时期,商纣王看上了苏妲己,要纳她为妃。苏妲己被其兄嫂一路护送入都,夜宿驿馆,其嫂子做好一碗面条端着推门而入,见苏妲己姿色大惊,觉得颇似九尾狐妖,惊叫“活啦”……可能是言说狐妖活啦,“活啦”是活灵活现的意思,于是就有了“活啦面”的说法。
一碗饸饹面,写法,读音,不一而足。令我感叹中国饮食文化的博大精深。坐在饭馆,突然有个可笑的想法,如果出一个“饸饹”考题考考那些老外,如果答得上,那才叫“中国通”呢。但愿不是有意为难,学习中国文化,就得从一碗面开始。
三
两大碗饸饹面端上来,我也开始了拍照转发微信圈,觉得这是最荣耀,比吃一顿满汉全席的感觉好,自在,新奇。
大碗高30公分,碗口也差不多30公分,上阔下窄,突然有个想法,想买下这碗,简直可以视为古董文物,是标准的青花瓷,雅静的白底,大花小花拼接,配上枝叶,碗边是云朵状,一行“正顺饸饹馆”是蓝色印字……食欲大增,但又担心吃不了这样的“海碗”。人家的招牌上还加了“真定府”三个字,正定,在宋朝时,治真定,一只碗,就带着历史文化,这是正定人的心思,他们不是旅游大使,做一碗面,也在推介正定古城。一个有境界的人,无需怎么表白,只要留心就能够看出,或许他们只是竖起了自己饭馆的品牌,但对自己城市的文化表现出高度的认可和喜欢。
想起了,在正定博物馆,还有专门的布展版面做专题介绍这碗面,这是正定人为之骄傲的饮食文化,也是他们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太多的遗产,到了今天,可能只是复原和展览,能够像饸饹面,依然活跃着一座古城的烟火气的不多见,正定可能不是唯一,但是绝对的崇尚。“非遗”,首先是大众的认同,老板娘就开口跟我说“你喝的是‘非遗’”,人家一开口就是大文章啊!干饭馆的,也不忘自己的根基,这才是底色最浓厚的乡愁。
面条是怎样来的?胶东打卤面是擀出来的,甘肃的牛肉面是拉出来的,正定的饸饹面是“挤”出来的。擀,拉,挤,压,还有什么刀削面,做面的方式千奇百怪啊,中国人的生活智慧无不渗透在每个细节,融入一碗面。正顺饸饹馆还保留着一架“挤”面的老式家什,是利用杠杆原理,需要两个人协调操作,如今已经换成了省事的机械,按动按钮,哗哗地出面。面材来自地方特产,最初的饸饹面材料是荞麦面、红薯面、高粱面配比制成,荞麦面是饸饹面的灵魂,千古不变。我们的古人,曾经并不懂得生命维生素含量,但钟情这种健康食材,荞麦面低热量,高纤维,无糖分,富含蛋白质。无法用粗食细食来分类。
八分碗的饸饹面,筷子一抄,阳光射来,就像卷起一帘金色,褐黄的色感,特别显得温暖,温暖如家,这哪里是坐在正定的“正顺”店,简直就是坐在家里的饭桌旁。咬着劲道,入喉滑溜,淡香盈鼻,鲜味让舌尖不敢以太长时间搅动,胃口早就张开,等待入肚。淡黄,淡绿,不惊不奇,不艳不俗,恰恰合适,这色彩,将恬淡的意义表达得那么得体。翻动碗底,跳动的豆芽跟上来,脆香和面香碰撞,最难耐的就是这一刻。我想,厌食的人,在此刻也会变得贪婪起来,哪管什么吃相。密匝匝的芝麻粒,洋溢在温顺的面中,细碎如金,香盈小粒。制作者绝不偷工减料,这是对待“非遗”的态度,也是人生态度。
“可无限量免费加面”,这是窗口上最醒目的一行字。就像小时候喝面条,母亲就站在身边,随时等着给我添面,就像母亲说,吃了再添……
高级高档次的饭馆,并非是装修豪华,陈设阔绰,吃饭地方环境氛围固然重要,但最能抓住食客心的是一股乡愁,最好也把一股亲情加进去,于是射进店里的每一缕阳光,店主的每一抹微笑,食客的每一次“呼噜”入口的声音,都会变得美好,变得有情调。
四
是啊,我关注到邻桌一对年近八旬的夫妻。老太太是痴呆患者,但胃口好,她已经丧失语言能力,店主似乎更懂得她,端来一盆饸饹面条,示意给她添加,她微笑着摆摆手,又埋头吃面。“慢点”,老爷子在一边说,她点点头。慢点,是中国人最温情的语言,吃饭慢点,走路慢点,慢慢悠悠,这是一种关怀,我觉得此时的含金量要比年轻人说的“我爱你”更有份量感。一碗饸饹面,最抚凡人心。不记得曾经在灯红酒绿里的推杯换盏,不记得在红灯幻影里徜徉流连的时刻,某个温情时刻,就是人生的高光时刻。我突然羡慕起饸饹面馆老板娘的每日生活,每天,在她的眼睛里发生连续不断的温暖故事。她有五十多岁,谁会把人老珠黄这个词给她,善良和微笑,就是最好的年龄标签。
刚刚从荣国府大观园走出,一直在寻找刘姥姥的影子,老太太莫非就是那个刘姥姥,一顿饸饹面,就让她吃出了心潮澎湃的感觉。饸饹面馆就是她的大观园,她的食欲就代表着喜欢。和我碰目的一瞬,她淡淡地笑了,我相信,我的目光是给她鼓励的,还有羡慕,羡慕他们这一对老人。
突然钻出一个古怪的问题,荣国府里曾经也有“饸饹面”?一查,《红楼梦》的面条并不复杂,杂面、汤面、挂面,几乎和今天的普通面条无异。倒是有一道“椒油莼齑酱”,“齑”是粉,也称不上面条。还记得,刘姥姥进大观园遇到令她瞠目的“茄鲞”,刘姥姥不客气地说:“别哄我了,茄子跑出来这样的味儿来了?”刘姥姥少见多怪,但有一点刘姥姥是对的,茄子就是茄子,改变了味道,令她嗤笑。只是“茄鲞”这个菜名,不知坑惨了多少美食家。如果眼前喝饸饹面的老太太知道这段故事,也会笑得前仰后合,会说,赶不上这碗饸饹面实在。
300多年前的大观园的繁华,300年后大观园前的宁荣街的市井,一顿饸饹面就让人决定到底喜欢什么了。饸饹面比《红楼梦》里那道名菜“茄鲞”可谓面真价实,一碗10元,用不着像刘姥姥那样吃得谨小慎微,惊惊慌慌的。
记得周容《芋老人传》里的那位书生,赶考路上吃了“芋老人”烀的几个红薯就念念不忘,成为相国之后,吃什么都觉得无滋无味,再寻“芋老人”曾经烀的红薯味道而不能,我觉得吃一碗饸饹面,只能去正定的“正顺饸饹面馆”,味道不会改变,因为面馆坚守着这碗“非遗”。
还是有意思,进入正定,在古城东城门内走进了“顺路驴肉店”,逛荣国府走进了“正顺饸饹面馆”,名字都带着一个“顺”字。“顺”是中华文化中最流畅的一个字,一路顺风,沾上了美食的味道。
我还记得我坐在面馆的12号桌,哪年再往,还坐这张桌子,一定还会遇到故事。
回家追剧,看《故乡的泥土》,看情节都是零零碎碎的,人物也记不住几个,但一个细节还记得。那个偏僻的“故乡”人第一次创业,就是将饸饹面商业化,办起了加工厂,在街头摆上了饭桌,把饸饹面推到了城市的饭店,成了美食,也赚到了乡亲们的第一桶金。还记得,他们靠的还是那部压制饸饹面的老物件,古朴,怀旧,渗透在美食里。中华文化,永远离不开自己的生活日常,人们总能挖掘出特色,做出地道的乡愁味儿。看到这段,我说起自己的观后感——饸饹面缠住了我的舌尖,会不断勾起我的温情记忆。
2024年11月26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