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瓦在唱歌(散文)
一
瓦最初只是泥土,低到尘埃,匍匐于大地,在万物之下,滋养万物,也被人践踏,瓦矢志不移,从火中涅槃,蝶变为瓦,站在房屋的最高处,从下到上,是瓦生命的一次重塑。
瓦,在江南水乡,叫“黛瓦”,这是江南人骨子里的情趣和包容,即使面对一片灰不溜秋的瓦,也是礼遇有加。黛瓦与白墙,构筑了江南水乡的民居特色,黛瓦伫立在盈盈的水边,看小桥流水,看亭台楼阁,看渔舟唱晚,看摇橹船悠悠地荡来荡去,看妩媚的江南女子在石埠上洗衣,看摇着折扇的白衣书生吟诗作赋,这些都是江南的诗意和风情,滋养得硬朗朗的瓦楚楚而婉约。若黛瓦会唱歌,唱的应是百转千回的江南小曲;若黛瓦会吟诗,吟的应该是柔美绮丽的花间词吧。总之,黛瓦在江南,与白墙生死相依,成为一道经典的风景,成就一场诗意的美学,是江南人永远走不出的乡愁,是此生无可逆转的情愫。
瓦,在闽南,遇到的不是粉雕玉琢般的白墙,是红墙,瓦也不是黑色,而变成红色,不是粉红、玫红,是朱砂红,很纯正的红,称之为“红瓦”,红瓦与红墙铸就闽南古厝的大气与质朴,亮丽与浓烈。闽南的红瓦,比江南的黛瓦有着更深沉更广博的人生体验,目睹的不再是细腻的江南风光,它面对的是一片片荒凉的旷野,承接地是一场又一场难以预料的台风;它聆听的,不再是吴娘越女的浅吟低唱,而是贬谪官吏的悲情浩叹。瓦,唯有沉默,它什么也做不了。瓦只是瓦,不是小船,可以荡在水中,任意东西;不是小鸟,能自由飞翔;也不是一棵树,能伫立山巅,藐视苍生。瓦的世界就是屋顶,离开屋顶,它何去何从,生出彷徨。瓦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忠尽职,保持完整,与红墙彼此团结,呵护主人的安身立命之所。
瓦在故乡浒湾,存在鲜明,被亲切地称为“瓦片”,江南的“黛瓦”是江南人富庶里滋生出的情思,“瓦片”是浒湾先人在艰难日子里衍生出的朴素情感。浒湾处于两水之间,水流淙淙,几许清莹,有江南三分韵致,所以浒湾的瓦,也染上了几分水灵灵的气息。瓦在浒湾,与青砖形影相随,天荒地老,组成一栋栋青砖黑瓦的房屋,素淡在河边、巷子里、田野间,像油菜花一样淳朴,像大地一样坚韧。
二
春天的浒湾,燕舞鹊欢,桃花如雨落,梨花片片飞,弄得天地间如花似锦。浒湾人在淡烟疏雨里,牵牛,戴斗笠,挑粪桶,背箩筐,走向田间地头。瓦闯开胸怀,与丝丝缕缕的雨水斗智斗勇,当看到雨水屈服,顺着瓦槽滴下,瓦为自己感到自豪,感到自己存在的意义和伟大。暮春时节,花谢花飞,春风携来几朵栀子花或者几朵桃花,落在瓦上,黑压压的屋顶于是变得这里一点红,那里几点白,透着斑斓,透着明媚,真是好看,蝴蝶来了,路人驻足,瓦真是喜欢春天。
秋高气爽的时候,瓦躺在屋顶上舒服地晒着太阳,瓦喜欢这样的天气,无风也无雨。瓦不讨厌轻风细雨,而害怕狂风暴雨,它们总是气势汹汹。当暴雨降临,瓦紧紧地拉着同伴,顽强地承受雨点的敲打和进攻,最终还是无法阻挡雨水滴入室内。屋外大雨,屋内小雨,主人用盆盆罐罐接漏下的雨水,老主人受凉猛烈咳嗽,小主人“哇哇”大哭,男女主人彼此抱怨,瓦充满挫败感,觉得自己不争气,不配做一片瓦。雨停了,男主人踩着楼梯,爬上屋顶,手里捧着些许新瓦,在一片片瓦上小心行走,瓦这时真希望自己变得平展,不要弯曲,让男主人行走方便些。男主人在瓦间的缝隙里铺上新瓦,瓦与瓦之间严丝合缝,瓦释然。狂风之时,瓦最是心惊胆战,随时会有一片瓦,或者更多的瓦被刮到地下,瓦不是花草,不是海绵,不是棉花,从屋顶吹到地下,会碎的,一片碎了的瓦,再也无法回到屋顶,只能沦为孩子们“过家家”的玩具,或者成为垃圾,被主人扔到野外,一生就这样草草结束,这是每一片瓦的宿命和结局,瓦不免戚戚然。
冬天的浒湾无比寂静,雪泼天泼地,满目苍白,瓦被厚厚的雪覆盖,仿佛披上了一件白色的棉袄。瓦觉得雪虽然冷,可是好歹比狂风暴雨仁慈,悄悄来,悄悄去,从来不肯干扰人间,哪怕是一片瓦,也是温柔以待。瓦期待冬天延长些,因为瓦发现了自己的另一个作用,阳光出来时,主人会把几个笸箩搁置在自己身上,笸箩里铺着切成条的萝卜干、雪里蕻、红辣椒等,主人的目光时时掠过,瓦高兴地唱起了歌,那是欢快的民谣。
瓦高高在上,仰望天空,仰望天空飞过的鸟、蝴蝶、蜜蜂与飞虫。瓦更多的是俯视大地,俯视屋内,俯视屋外,俯视浒湾人的每一个生活细节,穿着红绫袄的新娘羞答答地进入洞房,老人吐着最后一口气在唢呐声中被抬出屋子,一个婴儿哭着来到人世,红颜变白发,亲情成陌路,龃龉与欢笑,富贵与衰败,家常里短与儿女情长,瓦悲悯地一一收纳,铭刻心间,瓦片有惆怅,也有欢喜,瓦片把叹息与欢笑赋予给斜阳,赋予给春风与秋月,赋予给飘逸的闲云与苍茫的远山。瓦承载风霜雨雪,承载了浒湾人的悲喜哀愁,更承载了悠悠岁月,承载了千年历史。
三
打工的浪潮席卷浒湾,年轻的男男女女纷纷奔赴广东、浙江、江苏等地去打工,他们在南方的城市谋生,最后定居,相继带走了年老的父母。一座座老屋从此空了,瓦在屋顶有着更为敏锐的感受,再也闻不到屋子里飘出的烟火味,再也听不到主人一家的嬉笑打闹声,瓦感到寂寞,百无聊赖,没有人住的屋子,瓦给谁遮风,为谁挡雨,夏日的狂风,冬日的冰雪,来与不来,对瓦都不重要了。岁岁年年,没有烟火气熏染和人气滋养的老屋,无比凄清,锁生了锈,屋内灰尘弥漫,蛛网丛生,院里荒草凄凄,瓦缝里长出了青苔,长出了小草,野猫在瓦上放肆地爬来爬去,虫子蹂躏着瓦的躯体,瓦陷入长久的静默,无言的忍耐,瓦预感属于自己的时代即将消逝,瓦感到一种锥心刺骨的悲凉。
有的人寄回厚厚的钞票,让故乡的父母把老屋拆除,一片片瓦先被取下。建房的时候,瓦是最后一道程序,瓦铺好,一座房屋才算完工,瓦,是终点;拆房,瓦变成起点,取下所有的瓦,才会大张旗鼓地拆除房屋。对于房屋,瓦有了哲学的意义,是起点也是终点。当一座三层楼的新房代替了原先的老屋,瓦也彻底退出了它的历史舞台,从此屋顶被水泥占据,这是时代发展中瓦必须经历的阵痛和劫数。人们认为瓦已经不适合这个时代,瓦做的屋顶老土,脆弱,哪里比得上水泥铺的屋顶坚固耐损,时尚好看。瓦只能黯然地待在墙根疙瘩下,与土地做了永恒的相守,瓦来自泥土,最终回到泥土中,其实迟早都要回归,只是时间的问题,这是瓦的生命规律,也是万物的生命规律。瓦年复一年,日复一日,那么落寞,那么无奈,它已被主人彻底忘却,但它还是抱着一丝希望,期待能重回屋顶,不辜负自己作为瓦的使命。
多年后,我再次走在浒湾的街巷间,新屋与老屋交错,有的老屋还住着人,但都是老人;有的新屋是新的,却无人居住,鲜活而古旧在浒湾触目惊心地演绎,一种蚀骨的安静从老人的皱纹里,从覆盖荒草的菜园里,从一栋栋老屋与新屋里流溢而出。面对这样的安静,我悲喜交织,在嘈杂的城市呆得太久,我喜欢这份安静,但是我又害怕,害怕有一天浒湾在安静中消失,不留一点痕迹,那么我从此就失去了自己的故乡,一个没有故乡的人,精神将会焦虑,灵魂无所依附。
经过一座座老屋,我的视线掠过老屋的木门、墙壁、屋檐,最后落在了屋顶上,我发现,对于一座老屋而言,瓦是最易碎的东西,可是瓦却比青砖和木门显得更完好,更耐磨,有的墙壁坑坑洼洼,木门的漆掉了颜色,旧得看不到曾经的色泽,木窗的框被虫子蛀得千疮百孔,可是那些瓦,看起来还是当初的样子,瓦从来不曾鲜艳过,一直都是黯淡的,反而更能抵御漫长的时光,它们紧紧地贴着一根根梁木,倔强而执着,努力支撑起一座座老屋,保持着老屋的完好性。谁说瓦易碎,在浒湾的老屋里,我看到了瓦的刚强和韧性。
走在人流如织的城市里,我的精神一直行走在怀旧的道路上,而瓦房,是我怀旧情结里里最深厚的一种。我对那些现代化的高楼始终难以倾心,对我而言,它们就是重重叠叠的水泥森林,是工业时代的复制品,有时让我迷失,有时让我压抑。而看到瓦房,我就欢喜,就亲切,在闽南的城乡,我曾对一栋栋闽南古厝迷恋不已,我在空旷的屋子里伫立,遥望,哪怕蛛网丛生,荒草漫过脚踝,我却感到一种满足和欣慰;我曾沉醉于金溪的竹桥古村,那一栋栋明清时代的建筑携带着古老和厚重的气息包裹着我,让我感到熟悉,仿佛我的前生就住在那里;在北京故宫,艳丽的瓦赋予故宫以巍峨和雄奇,那时,我才知,瓦不仅守得住清贫,也享得住繁华;在云南的深山,那些沿山势建起的一间间瓦房,有着最为朴素的美感,人家的屋顶挨着人家的台阶,那一刻,我懂得了瓦的包容与博大,能高能低,能屈能伸,不要小看一片瓦。
有时想,若有一天,如果所有的瓦房消失,是否代表着一种生活世界的坍塌,那么我一定会陷入深深的忧伤,我希望那一天永远不要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