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宁静·忆】远去的风(散文 )
衢州城里的大南门,我记不清已经去过几次。
今天的大南门是经过修复的,以前的大南门,我没有见过,可我听说过。我母亲是衢州南门外廿里那边的人,她小时候进城就是打衢州大南门进出的。母亲对我说的大南门好像是有水有船的那么一幅画面,那样一幅画面勾起我许多美好的想象,一幅极富诗意的画面甚至带着女性一种柔美,甚至我今天的个性中也隐含着女性的柔软。我非常神往母亲所说的那种大南门。我常常望着修复的城墙,想像出城门外一条流动的小河,一叶叶小船在河面上漂悠着。母亲说她小时候常常与女伴,满着外公外婆,一大群小姑娘就那样疯疯地摸进衢州城里。
我不知母亲那时看见的是怎样的城池,怎样的大南门,可我一次又一次地进出于大南门,让我的想象一次又一次地勾画出那个时空段的人与城。那个时空的沉重与欢乐。
母亲十三岁那年,正在田野上放牛,也不知是那位女伴提议进城逛去。一群丫头就那样疯疯颠颠地丢下牛跑进了城。可是母亲回家时,被外公掀了一耳光。就是那一耳光,母亲患上了让她终生痛苦的疾病。母亲变得痴痴呆呆,就是俗话说的“疯子”。母亲八十三那年,我带母亲到衢州市第三人民医院求诊,医师诊断结果为情感双相症,可服药不久,我发现母亲毕竟年纪大了,胃受不了,我只好将药停了。那天母亲吵着,要到大南门看看,我答应她有时间再带她回大南门看看,遗憾的是母亲这一心愿我没有满足她。
母亲十三岁那年染病之后,牛也不会放了,有一天独自一人从村庄上跑向衢州城,进了大南门,闻到了油条香,就上油条摊上,抓起一条油条,就吃了。可摊主问她要钱,她却拿不出一分钱。这可怎么办?母亲痴呆地望着油条摊,不知该怎么办。忽然一个大个头男人上前说,这小姑娘不是楼里的吗?母亲点点头,那汉子是里珠庄的,与楼里村不远,他替我母亲付了钱,就带我母亲回家,交给了我外婆。我外婆家的那座房子,我小时候去拜年时还在,是一座五开间的青砖瓦房。那时我母亲有一个姐姐已经做了人家媳妇,也是我的大姨娘。我母亲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母亲说我本本来还有两个小姨娘,是外婆生下来就丢进粪桶中淹死了。我在长篇小说《命运与历史的交汇点》中用一个章节写了这段想象中的往事。深深去体会外婆当时的心境,去领略那个时空中中国人的无奈与艰辛。外婆望着十三岁的母亲,虽然家里很穷,但还是想将母亲的病治好。她没有钱带女儿进医院,只能想些土法子。母亲虽然常常讲起这段往事,可我没有细细地问,只记得外婆非常焦急地用了许多土法子。后来有人提议说,珍珠炖猪心,是清凉泻火的,我母亲是火攻心。可外婆也没有钱买珍珠,幸好大姨娘在衢州城里给人当奶娘,其实那时大姨娘才十七岁。大姨娘就从城里买回了珍珠、猪心,母亲说她吃了一个月就好了。我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土方子治好了母亲的病,但她们那种艰辛的情形一直烙在我的心头,我一直在想完成手上的长篇小说,并且能真正出版后,我就要深入钻研那时的衢州城与那时的衢州人,写一部关于衢州女人的小说。但我一直未能写出一部成功的长篇小说。我大姨娘离世时,送进火化炉中,我随着亲人们,跪别大姨娘,泪水不由自主地滚了下来,内心一阵阵地痛疼。
母亲病好了之后,又开始放牛,割猪草的日子。母亲说,她十六岁时,经人介绍,就进入衢州城,在坊门街一家皮箱铺中给人烧火,按照现在的说法,就是进城打工了。那时我母亲的一个姑姑在那东家帮忙做饭,可能就是那位姑婆介绍母亲去的。不过东家喜欢我母亲,而不喜欢姑婆。晒花生与别的吃的东西,东家就让我母亲去干,而不让姑婆干,东家说姑婆贪吃,母亲不贪吃,从不偷吃。母亲说不是她不想偷吃,而是不敢,这一点我很理解母亲,我小时候到田畈中割猪草,别人敢偷生产队里的红花草,而我只会在 田塍上走来走去,不是我不想偷,而是不敢偷,后来这种个性形成我人格一种很独特的魅力。那时我母亲帮人打工是没有工钱的,母亲说只管三顿吃,过年的时候会有一个铜板的压岁钱,我一直想好好地了解一下衢州城里的民俗,可一直没有问。因为我怕有人问,你问这些干什么?我告诉别人我想写衢州已经逝去的时空中的人与城的时候,别人会相信我能完成这项事吗?连我自己也不敢相信,我能干好这件事。可这件事,是那样倔强地占据着我的心,
后来日本鬼子进了衢州城,母亲也逃出了衢州城,一次与外婆争吵,母亲就离家出走,来到了常山,流落到一户人家帮人家烧火,那户人家的女主是熊家庄的,女主有位堂弟,傻里傻气的,但很有力气,还没有娶妻,就将母亲介绿叶给那男人。那男人就住在一座带天井的八开间宅子里。宅子里有四户人家,那男人拥有一间阴暗的房子,一间野屋,就是厨房。母亲因为自己个头矮小,也就认命了。母亲嫁那傻男人,才回娘家与娘相会,外婆哭了一阵子,就只好认命了。母亲很快旧病复发,常常被那男人打骂,赶出家门。后来外婆赶过来照料母亲,母亲才慢慢平复下来,在阴暗潮湿的房子里过着极度贫穷的日子。后来生了一个男孩,男孩上了学,显露出过人的学习能力。后来母亲又生了一个女孩,一个男孩,可在小儿子还在地上爬时,那傻男人病逝了。第二年母亲的长子也病逝了,这样我的父亲就进了母亲家。1965年秋冬季,我来到了母亲怀里。据母亲说,我刚出生时,虽然家里极度穷困,可我长得白白胖胖的,吃饱了就睡,给了母亲许多安慰。或我成长后没有让母亲过上幸福的日子,成为我终生的遗憾。
母亲一生艰辛,可她也是个好奇心极强的人,甚至有些天真。有一回她与外婆进城,听到有人唱歌,只见一个盒,却不见人,她就四处寻找,外婆骂她,死娜你,那是广播。母亲说她正笨,连广播也不知道。我笑着对母亲说其实不是她笨,每个时代都有人不懂的东西。母亲最后一次回衢州城是在2010年9月,那是她已经病得很重,可我还想换留住她的生命,就带她到衢州人民医院医治,可医师要我带回家,不必再花钱了。虽然我很穷,可只要能换住母亲的生命,我不在乎钱。医师还是说人总是有这一趟的。我含着泪水将母亲抱上轮椅,坐电梯下到一楼,母亲提出她要到门口看一看,我就推着轮椅让母亲再看看衢州城。可她再也无法回到大南门,回到坊门街。
而我对大南门、对坊门街是那样地魂牵梦绕,总想把她的音容笑貌铸成文字。让更多的人看到这个城岁月中流淌,与在岁月中流动着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