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奖】张茂家的饽饽(散文)
盘点了一下我小时候好吃的东西,首先记起的还是张茂家的饽饽。
挎着笎子走街串巷吆喝着“饽饽、饽饽、张茂家的饽饽!拿麦子来换饽饽”的,是个干瘦的女人。母亲说那是张茂的老婆。大名隐隐约约好像叫张桂香。
张茂家住在西山脚下一个岭上的小村庄,村名好像叫“响坡头汪”,距离我村七八里路的路程。张茂的老婆下的岭来,没到村口就扯着嗓子吆喝起来:“饽饽,饽饽,张茂家的饽饽!拿麦子来换饽饽。”我小时候就爱听她那种绵柔拉长的吆喝声,比听歌声都叫人舒坦。母亲说,我的肚子里卧着一群馋虫,张茂家的老婆一吆喝,那群馋虫就要爬叉爬叉!
我家住在村庄最西头,门前是一条从菜地开辟出的一条狭窄的土路,是张茂老婆的必经之路。张茂的老婆吆喝饽饽的声音一传到我的耳朵,我心里就立马痒痒的,脑子里翻腾的是一串白白胖胖的饽饽,不由自主地就开始垂涎欲滴。
张茂家的饽饽“一斤四个头”,即一斤称四个。满满的一笎子白面饽饽,盖着玉白的棉线包袱。包袱上有一个同布料同颜色的布袋子,是盛麦子用的。
饽饽改叫馒头或馍馍,始于什么时候我早已经忘记了。但是我一直保留饽饽的叫法,饽饽是面食的小名。如今一日三餐都吃白面,是好日子来临后的事。我小时候,是地瓜玉米面为主食,白面饽饽是稀罕物。不光我们家,几乎家家户户如此。那时候分粮食讲究的是粗粮与细粮,粗粮就是地瓜玉米,细粮就是大麦小麦,还有小米。小麦的产量低,分配到各家各户的少。所以除了过年过节吃饺子与饽饽是白面的,平日里都是吃地瓜玉米面的煎饼、窝窝头,喝玉米面糊涂,喝地瓜水、地瓜干汤。当然,我小时候也吃过荞麦、高粱煎饼。荞麦、高粱归于粗粮细粮我一直搞不明白。穇子煎饼有些粗糙,咀嚼起来口感一般并刺挠嗓子。所以能够吃口白面饽饽,就是小孩最好的待遇。
我家不富裕。在队里挣不足公分,小麦分不多。但是我的母亲不像死抠的母亲,别看她脾气不好,她一般会照顾孩子的小心思,她可不愿意守着瓮里那点麦子,叫我馋饽饽馋得“眼馋火冒星!”母亲先是一指头戳到我的额头,“馋料!”并不顾忌我已经趔趔趄趄向后倒去,仍旧骂骂咧咧地挖出一碗麦子,出来换饽饽。母亲手一抖,那碗麦子就换不着两个饽饽了。回去抓一小把麦子回来,张茂老婆说:“还是肚子疼秤!”仔细看看秤,还是低头耷拉杆子的。母亲再回去抓一小把过来,徐徐放上要是翘起秤杆。张茂的老婆会捏出一捏麦子,放回到母亲的碗里。张茂的老婆是公平秤。她说:“俺家蒸饽饽,用上面不用下面,赚麸子喂鸡喂鸭,赚出柴火钱,功夫又不值钱。”
开始周围几个村庄,张茂家的饽饽只此一家。所以一笎子饽饽,张茂老婆转悠四五个村庄,很快就可以挎着空笎子,背着大半袋子小麦回程了。后来起了传言,说张茂家发面的盆从来不刷,说张茂边揉面边擤鼻涕,说张茂大热天光着腚坐面板上搓面,说从张茂家的饽饽里吃出了……张茂家的饽饽与张茂老婆拖着长腔的叫卖声绝迹了许久。
后来前庄后庄先后有两个出来争买卖的。有了竞争,买卖就不好做了。前庄的人做的饽饽被锅盖滑落的水烫的表皮坑坑洼洼,饽饽个个像长了牛皮癣,并且火候不到,一咬粘牙,且有一股酸味,品尝一下那个味道,就像吃了一枚青杏后胃口泛酸。后庄的人做的饽饽是软面的,饽饽少一种挺拔,个个像壶盖大的一圈,横看竖看更像锅饼。这家大概把下面也掺进去了,饽饽总像抹了一层灰。两家的饽饽都不能与张茂家的饽饽相提并论。张茂家的饽饽有一种独特的东西,看着新生欢喜,吃着津津有味。
张茂家的饽饽是硬面饽饽,饽饽的表皮光滑白净,一抻有弹性,吃着很筋道,有嚼头。并且有一种甜甜的麦香发酵在人的心田,催生出许多幸福感。不像前庄后庄那两家的饽饽,要么软趴趴的不挺胎,要么酸唧唧的不出味。张茂家的饽饽也绝对没被锅盖顶上的蒸馏水浸淫。总之从形到色,张茂家的饽饽堪称一绝。这么好吃的饽饽的制作过程怎么会那样埋汰呢?
“都是那些人像抢人家的生意,才坏人家的名声!”大娘家的姐姐嫁到张茂家的村庄,实底去察看了饽饽的制作现场,才知道张茂家的饽饽中了小人机关。那些嚼舌根的东西,为了抢人家的生意,胡编乱造,居心叵测。姐姐说,张茂根本没在家,人家在海南岛服兵役。饽饽是张茂的老婆自己做的,自己叫卖。她婆婆看孩子,说张茂的老婆家里拾掇的干干净净。揉面的时候人家都是带着围裙的。和面的盆子上粘一点老面都是对饽饽的不看重。
姐姐回村这么一说,就给张茂家的饽饽正了名字。前庄后庄那两家的饽饽,经常卖不出去。周边村庄吃得起饽饽的,固定下来基本那么多,偶尔有临时起意买饽饽的,不过三五个饽饽的事,销量就那么大。前庄后庄那两家禁不住天天折本,才知道买卖不是谁想做就做的。两家先后都歇了业。越来越多的人又开始念叨张茂家的饽饽。
“饽饽,饽饽,张茂家的饽饽!拿麦子来换饽饽。”张茂老婆的叫卖声,在一个落雪的清晨又早早响起。张茂的老婆吆喝声勾起了很多人对饽饽的想念。很多人就不敢再恋暖暖的被窝,一咕噜爬起来去找缸子、瓢、碗舀麦子换饽饽喂孩子,孝顺老人。不到饭时,笎子里的饽饽就全部转移到该去的地方了。张茂的老婆背着袋子,挎着笎子,笑吟吟地踏着雪地,走向西坡岭。
渐渐地,张茂家的饽饽开始加量。张茂的老婆用勾担挑着两个笎子,一路叫卖。不大一会儿,勾担两头的笎子里,只有麦子不见了饽饽的踪影。再后来,张茂家的饽饽就用车子推着来卖了。木推车一边两个笎子。不久,车大梁上又绑了两个笎子。很多走亲戚的笎子,都是直接换购张茂家的饽饽,顺便用张茂家的笎子与包袱,等下一次来了再捎走笎子。村里有不回空笎子的习俗,就把笎子里给抓上一小把黄豆,说是“押”笎子。
小时候走亲戚很隆重,这次背一笎子饽饽去那家,下次背一笎子饽饽到这家,接到笎子,就得赶快炒酒肴,包饺子,把好吃的东西摆出来待客。热情的人家还要着住一宿。所以民间有“亲戚笎换笎,邻居碗换碗”的说法。背起笎子走亲戚,饽饽蛋子好东西,人与人走的就是个亲情,你来我往显得热气。
张茂家的饽饽,在十村八庄起到了传递美好、缔结情谊的好作用。我到外地去上学时,家里特地给买上一包袱张茂家的饽饽,作为家乡最好的特产,带到学校与新同学分享。张茂家的饽饽是我与世界走动时的伴手礼。
我在家外,吃饽饽的次数就不计其数了。求学结束参加工作后,更是天天吃饽饽,当然也吃花卷、米饭、油饼、面条。越来越实现了面食自由,便全然没有了原先面食的巨大诱惑。面食对于我来讲,成了家常便饭,成了果腹填充物,终于把我肚子里的馋虫全撑死了。
辗转五十年回故乡,乡音遥遥,乡愁绵绵,很多过去的东西一下子像掉进了一个深坑,没有听见声响就不见了。每天鸡鱼肉蛋不再是稀罕物,面食就更不用说了。
一天在乡镇的一家酒楼与亲友会餐,上的饭是饽饽,家里人都叫馍馍了。饽饽很好吃,有张茂家饽饽的味道。心里有些诧异,心想这款饽饽会不会与张茂家的饽饽同源?一问,果然!原来是从张茂孙子张之喜家的馍馍房里拿的。一种平平常常的面食,历经沧桑巨变,仍旧保持原有的模样与味道,诀窍在哪里?
我想那就是朴素。朴素的东西,真实恒久。大浪淘沙,淘去数不清的花里胡哨的东西,唯有朴素本真,沉淀下来,成了珍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