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奖】爷爷和奶奶(散文)
夜梦中醒来,两张清晰的微笑的面孔呈现在眼前,久久未曾消失……
我好久没有做过梦了,但是昨天晚上却突然梦见了已经去世的爷爷奶奶。爷爷在老屋的柜子里翻找着东西,看见我进来,他扭转身看着我笑。我问他:“你找什么呢?”他也不说话,只是笑,一如他活着时的最后那几年的痴呆状态……
我正要说什么,爷爷却变成了奶奶。奶奶也是满脸的微笑,一边笑还一边对我说:“恁爷爷现在傻嘞啥也不知道了,我给他找件能穿的衣裳……”我正要跟奶奶说些什么的时候,他们却都消失了,梦也换成了别的情境,我却记不得了。
醒来的我睁着眼睛看着漆黑中隐隐泛出微白的光的吸顶灯,我的眼前却是不曾消失的两张慈祥的笑脸,是那样清晰。
爷爷生命最后的那些年,患了阿尔兹海莫症,一开始,他只是记不住别人跟他说过的话,大家就逗他,不断问他同样的问题,而他总是给大家不同的答案,于是大家就笑。只有奶奶,把医生叮嘱的不能让病人乱跑以防走失的话牢牢记在了心里,每时每刻都在看着爷爷,不让他脱离自己的视线。
爷爷的病一年重比一年,比爷爷大了六岁的奶奶为了不让爷爷乱走动,总是像个老母亲一样和爷爷一同在大门口坐着晒太阳。奶奶手里总是拿着一包瓜子,她一边答着爷爷有一搭没一搭的胡言乱语,一边把嗑好的瓜子仁递到爷爷的手中,爷爷就像个孩子,听话地接过奶奶递来的瓜子,一把全放进嘴里,一边大口地嚼着,一边继续不知所云。
我去看他们,奶奶就跟我说:“恁爷爷现在傻嘞啥也不知道了,给他嗑瓜子还能让他安安生生在这里坐一会儿,要不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然而爷爷的病终于发展到了“入膏肓”的阶段,他不仅白天需要人“严加看管”,到了晚上,也需要有人招呼着了。因为他在起夜的时候会打开门自己走出去,那时候,奶奶也是九十多岁的人了,不能完成夜里看管爷爷的任务。于是,我们全家人就轮流在爷爷奶奶的住处值班。我在晚上值班的时候,就常常听爷爷在半夜里喊:“娘!娘!”
奶奶就回答:“三更半夜喊啥嘞!快睡吧!”爷爷听了就“哦”了一声,躺下继续睡去了。
爷爷最后住进医院时,90岁,已经是植物人状态了。96岁的奶奶去医院看他,还在叮嘱他:“好好瞧病,早点好了回家。”她说得很认真,在她的眼里,爷爷真的还会再康复起来回到家里和他共度余生。
可是这一次爷爷没有听奶奶的话,他在医院住了二十八天,终于没有能够再回到家中。
到了爷爷去世下葬那一天,奶奶也特意也跟随我们回到老宅,她看着冷冻棺里的爷爷,用手摸着棺盖,就像爷爷还活着那样轻声说:“你先走吧!到那边等着我。”此后,奶奶又活了六年,2021年夏收时去世,享年102岁。
爷爷奶奶1938年结婚,爷爷对比他大好几岁的奶奶并不满意,认为他们不般配。奶奶嫁给爷爷时十九岁,而爷爷那年才13岁!他对这桩父母包办的婚姻懵懵懂懂,也对这个大了自己六岁的“大”女人难生一丝好感。这注定了他们的婚姻难以幸福美满,但他们却共同生活了70年。
促使奶奶坚守着自己的婚姻的,是爷爷的一封信,那封信是奶奶一生在爱情、家庭、婚姻上的精神支柱。
奶奶是个典型的旧社会女子,知道自己不受“小”丈夫的待见,却依然百依百顺,也用令人难以想象的隐忍忍受着成年后的爷爷的百般嫌弃、厌恶甚至暴力,坚定地秉持着“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默默吞咽着自己的冤屈。
而不肯屈服于命运的爷爷则凭自己的努力用考上学来摆脱家庭的束缚,他先是在本村的小学校做教师,后来又考到了邯郸师范学校,终于有了离开他所厌恶的家的机会。
有人劝奶奶应该阻拦爷爷去上学,然而奶奶没有做。后来,抗美援朝开始,思想先进的爷爷立刻在学校里报名参了军。出发前,他给家里写过一封信告知情况。奶奶不识字,只低着头做着手里的针线活听着别人读信,听到爷爷已经出发时,她顿了顿,随即把左手的大拇指放进了嘴里,吮去被针扎出的血。
爷爷有文化,在部队受重视,很快转干做到连长的位置。由于长久不能回家,家里便有风言风语,说爷爷在部队有了相好,早晚要和奶奶离婚。也有人就怂恿奶奶应该去部队闹,奶奶也不说话,只是闷头做着手里的活计,只在没人的时候独自流泪,不知如何是好。
或许是在部队受到了某些教育,有一年,爷爷竟然史无前例单独给奶奶写了一信,大意就是“你独自在家付出了很多,我感觉对你亏欠,很对不起你”的意思。奶奶听着村里的先生一句一句读信,表情平静没有任何惊讶或感慨,只是任凭泪水滴滴答答落在还没纳好的鞋底上。
此后不久,爷爷便接奶奶到部队随了军。
此后多年,每当爷爷因某些原因对奶奶不好的时候,奶奶也不争辩,只是自言自语讲起这封信,读出爷爷写的那些话(真的很惊讶于不识字的奶奶居然只听了一遍就能记得那么准确),这时爷爷便收敛了自己。我小时候就听奶奶讲过几次。直至后来爷爷去世以后,这封信也就成了奶奶思念爷爷的寄托,她在讲的时候,总是一脸幸福,陷入温暖的回忆中。
我最后一次听奶奶讲这封信,是在爷爷去世后的第六年的春节,那一年麦收时,102岁的奶奶便追随爷爷去了……
我记得老了的爷爷曾不止一次地对奶奶说:“如果可以,等咱都老了,下辈子还在一起。”奶奶便回答:“那我可不能再比你大好几岁了,我要比你小,得让你来照顾我。”
在她去世前的每年春节,总是趁家里没人的时候自己一点点挪到供桌前,久久地坐在那里,那里有爷爷的照片……这个动作,奶奶重复了六年。
六年了,他们终于又在一起了。爷爷比奶奶小六岁,奶奶让爷爷等了她六年,来生他们总算般配了。
这莫非就是上天的安排?
眼前像电影一样,闪播着二老的往事,直到窗外呈现了初冬乍寒的晨光……
其实,男人是永远长不大的孩子,那个妻子或许正是上天派来来接替母亲的职责,让他在外历经风雨之后能够继续感受母爱的安全与温暖,获得心灵的慰藉吧。
愿爷爷奶奶安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