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光影沅陵(散文)
一
不知道是工业少的原因,还是对“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领悟的透彻,这条流经湘西众多贫困山区和少数民族区域的沅水依然清明透澈。在这条江里乘船旅行,最早见于记载的是屈原,那是他最为失魂落魄的时刻。沈从文先生得地利之便,在这条江里乘坐“划子”数次往返,中途去得最多的是桃源上游的沅陵。沅陵是沈从文的第二故乡,也是他笔下美得令人心痛的地方。
“外来人到河码头渡船边时,不免十分惊讶,好一片水!好一座小小山城!”这是沈从文《沅陵的人》中的一句。想必领略沅陵“令人心痛”的美,站在沅水缓慢行驶的小船上尤为合适。我是驾车来的,对水光山色的感受稍逊一筹,但也不妨碍为之心动。祖国的大好河山,风景优美的地方实在太多,有的美,藏也藏不住,只需一转眼,美就在那里。就像一位佳人,轻轻走过你身边,无须顾盼,你就知道她是美的。沅陵,在我的眼里,在我的心里,它是内外兼修的美。
穿过沅水大桥,拐到一条名叫荷花街的小路,我被这里的熙熙攘攘吓了一跳。街道很窄,路两边摆满了卖菜卖杂货的摊位,小商小贩、采买市民、过路行人缠成一个疙瘩,让本就狭窄的道路局促不堪。我怀疑走进了禁行道,但已无法后退,只能一点一点的辗转腾挪。感受感受这里的早市吧!我打开车窗,听外边此起彼伏的吆喝声,可惜几乎听不懂。一些上点年纪的老人,穿着带有民族特色的衣服,背着竹子做的背篓,在人流中挤来挤去,似是买菜的居民。有几个穿着土家族服装的妇女蹲在路牙子上,把背篓摆在面前当摊位,卖的是一种类似地瓜的东西,据说是野生葛根。这里还有一种叫做“晒兰”的食品,我以为是某种植物晒成的,其实是猪后腿肉剖成薄片,腌好后用木炭烘制的,属于沅陵的传统特色食品。辰州中学的大门就在荷花街快到尽头的地方。我开过去转了几条街才找到车位。沅陵,够繁华,够热闹!
二
沅陵,曾用名辰州,所以有辰州中学,它的前身是沅陵一中。辰州中学不是景点,它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学校,但它是我沅陵之行的首要目的。长途跋涉,我只为在这里看上一眼、站上一站,近距离地感受学校里面那个曾经有过现已不在的“芸庐”。
“芸庐”是一个别墅,然而它不是一个普通别墅。它在沅陵的历史虽然只有六十年,但把它作为沅陵的文化地标不算过分,因为它曾经记载了近代史上几位著名文人的过往。
沈从文自不必说。这个别墅是他在北大任教期间提议并出资,由当地人称“大先生”的大哥沈云麓负责建造的。建成后,沈从文多次在此居住。最长的一次居住是在抗战时期,一住就是四个月,这是他除从军之外在沅陵呆过的最长时间。期间,他写下了《芸庐纪事》等作品,并开始了长篇小说《长河》的创作。也就是他在此居住之前和居住时的一段时期,“芸庐”迎来了它的高光时刻。最先来到的是梁思成和林徽因夫妇,他们带着两个孩子举家南迁昆明。彼时沈从文还在武汉,但为迎接他们到来,沈从文多次致信大哥,事无巨细,殷殷之情,可见言表。在“芸庐”,梁思成和林徽因受到了沈云麓的热情款待,在楼上廊子上和沈从文的大哥小弟聊的不亦乐乎。他们走后十几天的时间,沈从文和萧乾等人来到“芸庐”,萧乾在这里遭遇了生平第一次吃狗肉和唯一一次醉酒。酒酣耳热之际,萧乾就“狗”肉与“犬”肉和席间众人争辩的面红耳赤,其情其景,憨态可掬。一九三八年三月,“湘黔滇旅行团”被暴雨雪困在沅陵长达一周,沈从文在“芸庐”设宴款待闻一多、李继侗、黄钰生等教授。雪大天寒,老友相会,自是热闹非凡。这次闻一多也吃到了狗肉,直呼好吃!好吃!
沈从文格外留恋“芸庐”,然而,自他赴西南联大任教后,一去便再也没有回过沅陵。也许是“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也许是后来居住“芸庐”的亲人给他留下了太多痛苦的记忆。沈从文去世后五年,“芸庐”因建教职工宿舍被拆除;去世后七年,五强溪水电站蓄水,沈从文笔下的沅陵老城沉于水底。曾经的存在,皆化作历史的尘烟,唯有脚下的大地,见证过它们的存在,但大地无言!
三
辰州中学所在的地方叫天宁山,曾经的老县城也依此山而建。五强溪水电站蓄水后,大半个山淹没于水底,新县城只能跟着“水涨船高”,整体靠后上山修建。大自然可以将沧海变成桑田,人力也可以将桑田变成沧海。现在的天宁山,已没有昔日的巍峨,只有部分裸露的山岩,还在极力向世人证明自己山的身份。我在学校门口对天遥祭,思绪万千。保安大哥见我驻足良久,问我是不是来看“芸庐”的?看来像我一样心存情怀的人不在少数。“芸庐”虽然不在了,但我至少可以看一下见证过它们的大地。顺着保安指点的方向,我沿着学校外侧一路走下去。
道路高高低低稍有起伏,虽然铺上了柏油,两边盖满了门头,但依然可以感觉到这是山的骨骼。下行不远,右手边是一个斜坡路,路口用层层叠叠的石头构筑了一个颇有特色的标识“辰州古街”。这条名叫马路巷的街道,是老县城仅存的几条老街之一,如今作为活化石,见证着辰州古城以及沅陵老县城的历史。和外地各种各样的“古街”明显不一样,这条街的功能定位似乎是博物馆,商铺不多,更多的是古建筑,有的建筑可以在卷帙浩繁的史书中寻到踪迹。走到街道中段,路忽然开阔了一些,两边赫然出现一片灰黑色的教堂,这片天主、基督、伊斯兰、佛教四大宗教并存的独特区域,就是历史上有名的“辰州教案”发生地。那是一场发生在清光绪年间瘟疫与流言、本土文化与外来文化的暴力冲突,结果是打死两名传教士,清政府迫于英国压力,关押无辜群众三百余人,处决八人,惩处多名地方官员,赔款白银八万两,并在县衙东门立碑,史称“国耻碑”。“国耻碑”虽然被后来的北伐军将领贺龙砸碎,但留下的“舆情不可小觑,落后就要挨打”的历史教训极为深刻。这些教堂,抗战时期又成为湖南临时省会所在地,见证了湖南抗战时期的艰难岁月和英勇抗争精神。西方列强侵略中国的桥头堡,变成中国抵御侵略的后方阵地,功能的转换,难免不令人深感历史的悲凉。
除“辰州教案”发生地和“湖南临时省会旧址群”这两个国家、省文物保护单位外,“辰州古街”保护范围内还有一大批名人故居和历史旧址。这里的街道以“巷”命名,走过马路巷,便是伍家坪巷,路变的更窄、更曲折,和经常有“洋人”出没的马路巷明显不一样。所谓的名人故居,和左邻右舍一样,大多都是普普通通的房子,散落在长短不一的逼仄小巷之中。全国各地的名人故居我去过不少,不少深宅大院,看上去就有“名人气象”。但名人并非都是大家,他们中很多人曾经只是市井人家。我留意到一个杨少琴故居,尽管她在一众名人中很不起眼,甚至在网上也查不到她的有效信息,但她却以一个时代一个女子的别样人生在这片男人的丛林里独领风骚。
四
黄埔军校,鼎鼎大名,几乎无人不知。然而很少有人知道,黄埔军校曾经招过女生。在漫长的封建社会中,女性被束缚在高墙深院之内,很难抛头露面。民国成立后,虽然有了男女平权的进步,但女性的地位并没有得到实质性改变。黄埔军校成立后,周恩来、蒋先云等提出了女子从军的问题。一九二六年,黄埔军校武汉分校成立不久即做出了惊人的决定:“招收女学员入学”,杨少琴和其他183人成了黄埔军校的首批女学员,被称作黄埔武汉分校第六期女生队。杨少琴的高光时刻,虽然仅见于中山陵祭奠孙中山盛典上敬献花圈和武汉“战干团”毕业典礼指挥军乐队演奏,但她同期的赵一曼、谢冰莹等人却光耀千秋。杨少琴和她们一样,都是敢为天下先的杰出女性,注定应成为历史的焦点。
走进杨少琴故居,几个年轻人在吃午饭,他们在这里经营一个文旅项目,还在进行装修。我向他们打听“芸庐”,他们面面相觑。不一会儿,从屋里走出来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士,见我打听“芸庐”,用手指点了几下学校的方向,告诉我就在那片宿舍楼的里面,不过拆了好多年了,看不到了。过了一会儿又告诉我,现在沅陵有几家新建的“芸庐”,有民宿,有餐饮,它们在用自己的方式讲述沈从文的故事。走出故居,顺着手指的方向,我穿行在横竖错杂的巷子里。这条小巷,沈从文走过、闻一多走过、林徽因和梁思成走过、萧乾走过……如今我也走过,我似乎看见路上还留有他们的足迹,似乎闻见风中还飘散着他们的气息……。
五
辰州古街的下面就是滨江大道,滨的江当然是沅江。站在江边,看着浩渺的江水,想象脚下淹没着一大片古城,心底有一种无法言说的复杂感觉,这种感觉一直伴随着我看完滨江大道边上的龙兴讲寺。
梁思成和林徽因夫妇去“芸庐”做客前,沈从文因知道他们喜欢古建调查,特嘱托大哥想方设法甚至找关系,让他们好好看看龙兴讲寺这座“大庙”。沈从文所说的“大庙”,是唐太宗李世民下旨修建的专门用于传授佛学的寺院,也是世界上现存最古老的书院。明崇祯时的尚书书法家董其昌路过沅陵患了眼疾,得寺内僧人施治,为龙兴讲寺写下了“眼前佛国”的匾额。大学者王阳明自龙场谪归经过沅陵,在寺内讲授了一个月的《致良知》,并在寺内留下题壁诗一首:“杖藜一过虎溪头,何处僧房问慧休。云起峰间沉阁影,林疏地低见江流。烟花日暖犹含雨,鸥鹭春闲自满州。好景同游不同赏,诗篇还为故人留。”龙兴讲寺没有留下梁思成和林徽因参观的记录,“湘黔滇旅行团”的学生前来拜访时,倒是有老和尚让他们见识过镇寺之宝“千佛袈裟”。八十多年过去了,董其昌题写的“眼前佛国”还在,只是佛国已无佛像。据说“破四旧”时,铜制佛像被拿去炼了钢铁,陶制佛像里头有信众供奉之物,传说可以治病,被红卫兵打破哄抢,好在寺院整体建筑当年因做了厂房得以保存。沅陵因地理原因,抗战时期并未沦陷,日军多次空袭也未伤及这座古庙,最终却毀在时代手里,令人不胜唏嘘。
沅陵很大,大的我眼睛装不下,心里盛不下。沿着南岸凤凰山张学良将军在此幽禁时常走的“少帅石板路”拾级而上,登临望江亭,远观沅陵县城,一切已不再是沈从文《湘西》里的模样,它更年轻、更现代、更繁华。一江春水,自古流到今,自西流到东,浩荡之水,永不止息。倒是张学良将军怀念杨虎成的一首诗作,颇能勾起人的情思:“万里碧空孤影远,故人行程路漫漫;少年渐渐鬓发老,惟有春风今又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