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奖】冷姐(小说)
冷姐并不冷。柔顺的头发,齐颈散在脑后,飘逸出亲切的风采;面部黝黑,显得特别大众,还有点男人的味道;杏核眼,晶亮晶亮的,说话时,闪射出温暖的光。最引人注目的,是她两排洁白的牙齿,整齐,光亮,同她黝黑的面颊形成鲜明的对比。迎面相见,首先眺入对方眼帘的,一定是她的两排漂亮的牙齿。
“冷姐,你用什么牌子的牙膏刷牙,牙齿这么讨人喜欢?”冷姐为人随和,好开玩笑。男性工友们见到她,自然不放过奉承和讨好的机会。
“这是父母给的,可不是牙膏的事!我的脸还比你黑呢,你有什么办法!”冷姐抿嘴一笑,眼光往上一挑,一脸的自豪。大家也都笑了。
这时的冷姐,不过三十岁。叫她冷姐的,有的比她小,有的比她大,学校的小学生,甚至矿领导,见到她,也叫她冷姐。十几年前,她初中毕业,即响应伟人的号召,背起绣有“为人民服务”的军用书包,打起行李卷,登上解放牌大卡车,来到遵化北部一个叫兴旺营的小山村,开始了她“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下乡生活,种小麦,栽果树,养肥猪,唱样板戏,每天和老乡吃住在一起。三年后,国家在兴旺营北三十里的燕山山脉深处建设矿山,就近招兵买马。由于她在村里表现优突出,人缘好,优先被推荐招工进了矿山,成为这座矿山的第一代建设者。五年后,矿山建成投产,她被安排到矿山大库,当了一名库管员。生产用的原料辅料、办公后勤用的各种物品,都储存在大库里。她和几个库管员一起,每天提着一大铁环钥匙,忙碌在各个专业小库之间,为矿山生产后勤,提供着保障。二年后,她被提拔为“库长”,虽说是兵头将尾,但库房是重地,防火防盗,保障借给,责任重大,矿上的各个单位,都要和大库发生联系,支领物品,都要通过他们。几年的时间,在这座有两千六百多职工的铁矿里,冷姐,成了人人皆知的“名人”,是写在矿山各个角落的一个“品牌”。
我认识冷姐,是因为一张简易的办公桌。
阴差阳错,师范学校毕业,我被分配到这座矿山工作。1980年九月的一天,矿上派车到学校接我们三个新毕业的学生。
双排座一过丰润,天就黑了下来。迎面而来的,是一座座高低不等的山峰。我知道这是燕山山脉。它们在朦胧的暮色中,呈现出一团一团的黝黑,远远近近,似动非动,像是隐藏着一张张巨口,不一定什么时候张开,把我们吞噬掉。我的心收紧了。这到哪儿了,我的工作单位在哪儿?在我二十多年的生平中,除去读高中的学校是一座海拔不到六十米的孤峰外,我没有见过任何其它的山,没有走进过连绵不断的群山中,更没有在夜色中,坐车行走在令人发瘆的山路中。习惯了平原生活,我排斥山区,在我的潜意识里,山区就是一个落后、蛮荒、不可理喻的去处。我们家乡那,称北山为山旮旯,有谁说个北山的媳妇,说着山哏子味道的话。我们就满心地鄙视,觉得她是来自其它星球。
这下可好,我好不容易考上学,脱离开农村,刚刚成为一个正式工作人员,就进了山区,到离家很远的地方工作和生活。想到这里,我不觉出了一身冷汗,我觉得这一定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这绝对不是我想去的地方。双排座往前拱着,我一路无话。
车子进了燕山深处,继续往北。道路颠簸,山越来越密,天越来越黑,偶尔对面有车过来,眼前猛地一束亮光闪过,将几座山头拉近了许多。小小车子,如同一叶扁舟,在上下起伏的山的海洋里穿梭。从学校出来,两个小时过去了,还没有一点到达目的地的迹象。我的心脏,好像要飞出肚皮。
同行的一共四人。我,小朱,小王,我们是同学,一块被分配到这座矿山。再一个就是矿上的司机梁师傅,叫梁友。
“梁师傅,离矿山还有多远?”我不安地问。
“快了。前面是遵化县城,过了县城,还有三十多里。”梁师傅说。看上去,梁师傅三十出头,高个子,长脸,分头,一身蓝色工作服。他的双眼,总是紧紧盯着前方。
“还有那么远?”正好一阵风掠过车窗,我不禁打了个寒战。
“远点,但矿山挺好的,我们两口子在那工作已经十来年了。你们来了,真好!子弟学校就不缺教师了。职工肯定特别欢迎你们!”梁师傅好像看出了我的不快,这样说道。
“哦。”我心不在焉地回应着。
“到那里,缺什么东西,找冷姐!库房就在你们学校对过儿。冷姐是我媳妇,她管大库。”梁说。
这是冷姐这个称呼第一次出现在我的耳边。纳闷的是,梁师傅竞叫他媳妇冷姐。
单身宿舍是一幢三层黑砖小楼,一间安排三个人。房间的设施是三张铁杆床,三个床头柜,一张办公桌,三把椅子。办公桌是最简易的那种,一个桌面四条桌腿,三个抽屉。和我同室的,是本溪钢校毕业的两个学生,一个采矿专业,一个热电专业。都是刚毕业的学生,还都保持着工作之余读书写字的习惯。读书,可以躺在床上,但要写字,必须在办公桌上。巧合的是,我们三个人,都有夜晚在桌上写写画画的习惯。每到了晚上,这张办公桌就成了抢手货。没有办法像小学生一样将一张桌子分成三块,划上记号,每个人使用自己的一块;也没有谁好意思提出将晚上的时间分成三段,每人按属于自己的那段时间使用桌子。
我呢,更想独霸这张桌子。恢复高考之前,为了脱离农村,我发奋创作,已经在地方报刊上发表了一些文学作品,成为地区重点培养的业余作者。这开启了我的作家之梦。虽然师范学的数学,虽然眼下我也讲授数学课程,但我的真正心思仍在文学创作上。被分配到矿山,离家一百多公里,地处矿山,交通又极其不便,这出乎我的意外,让我特别苦恼。我就把所有的业余时间用在文学创作上,圆我的作家之梦,也排遣心中的不快,寻找内心的平静,探寻离开矿山的路径。如果说,恢复高考前,我奋笔疾书,是为了尽快逃离农村,那么现在工作了,很大因素,我则是想通过写出有影响的作品,调离矿山。
没有想到,宿舍的一张桌子,竞成了我实现宏大理想的不大不小的障碍。学校安排我讲授高一、高二的数学,还兼任班主任。白天只能抓空读书,没有成型的时间写作。占用工作时间写作,学校也不允许。全部的写作时间,只能放在晚上。而没有可以由我单独支配使用的一张桌子,真别扭!
刚来那天,梁师傅提到有事找冷姐,我早已忘在脑后。我想,学校是个使用桌椅最多的地方,找校领导及有关人员,变通调剂一张桌子,应该顺理成章。何况,我来到矿上三个多月,我的文章时而见报,在矿上已经有了小小的名声,大家都知道我每天在进行写作。用张桌子,不是额外要求。我觉得乐观。我也看好了,宿舍正好可以挤出一张桌子的地方。
我先找到了学校的总务干事。这个干事姓苏,四十来岁,个子挺高,眼睛不大,鞋拔子脸,说话结巴。给人的印象是清高。学校的办公桌椅、笔墨纸张、烧水取暖等一应事务,都由他到矿里支领或购买。他由学校校长直接领导。他从车间调到学校,大家都喊他苏师傅。
敲开他的门,我说明来意。
“不行。这、这,事儿不、不大,但学校有、有规定,桌椅板凳,可丁可铆,不、不能外流!”苏师傅左手拿着一支香烟,送往嘴里,猛劲吸了一口,吐出来一团烟雾。好像是熏着了眼睛,瞇着左眼,歪着头和我说。
“苏师傅,算我借,打个借条,到时还学校!”我掏出香烟,递上一支。
他右手接过烟,放到眼前,转圈看了一眼,捏了捏,放到桌上。说:“要是能办,我肯定、定办。校有校、校规,咱们都不、不能违背,是不、不是?你借走一张,弄、弄坏了,或让人拿走,我找谁去?”
“不就一张桌子吗,能有多大事?”这出乎我的意外。我有点烦气了。和苏师傅,我见面打个招呼,没有专门打过交道。
“一把笤帚也是一样。”他的小眼睛,瞪得大了些。
我又陈述了好多理由,但都没能改变他的坚决。
“我去找校长!”我转身出门。
“也没用。”他的话追了出来。
就来到了校长室。校长姓李,分头,穿着蓝色制服。
“来,小赵。文章写得不错啊,连北面办公大楼的领导,都跟我夸你。有事?”李校长指指墙边的一把椅子,示意我坐下。
我没有坐,直接说明桌子的事。
“找苏师傅没有?这小事不用我管。他今天在家吧。”李校长笑得很灿烂。
我如实把苏师傅的答复告诉了校长。
“唉,这个老苏!学校里的桌椅,是不好调剂,但他应该帮你找找矿行政科呀,矿职工宿舍归行政科管,大库就在南边,和咱们学校对门。你去找老苏,就说我说的,让他找行政。这点事还让我操心!”李校长显得特别真诚。
又返回苏师傅办公室,如实转达校长的原话。
苏师傅略作思考,说:“校长说得对。我打下试试。”他抄起座机,拔了三个号码,振铃声响起。
“没在屋。是个姓蔡的大姐管。这样吧,你直接去找她,你是矿里的名人了,都知道你,保管没问题!”苏师傅向我摆摆手,大有逐客的味道。
矿行政科距我们单身宿舍很近,在北山坡上。我打听到了蔡大姐的办公室。但门锁着。说是去北面矿办公大楼办事了。我坐在石头台阶上等着。
一顿饭的工夫,一个白白胖胖的女人,骑个凤凰牌自行车过来了,“啪”地支上自行车,掏钥匙开门。我断定是蔡大姐了,上前自报家门,说明来意。
“哟,是赵老师啊,那个在报上发表文章的赵老师。你们刚毕业的学生,就是有学问。”
她端起茶杯喝了口水,坐下,也示意我坐下,说:“赵老师是这样,单身宿舍的配备,是矿里统一定的,不能随便增减。特殊照顾的有,但我作不了主,要找科长。”
“科长在吗?我去找。”我说。
“你等会,我去看看吧。”蔡大姐说着出了屋,走向东侧最里边的一个房间。五分钟的时间,她回来了,说:“科长说,最近新招进的学生挺多,床和办公桌椅一时紧张,等过一段再给你考虑。”
我试图再争取,蔡大姐止住我,说:“要不你直接找找梁姐,看她有无办法。”
“好好!”我突然想起刚来那天半路上梁师傅说的有事找梁姐的话,一拍脑袋,自言自语说“我怎么就忘了呢?”
矿山平地少。我们学校在矿山西南角一块相对平坦的地界上,校园面积不过三亩,门朝南开。门外是一条东西小路。对着南门,就是大库的北墙,红砖到顶。大库门朝西开,来往拉货的车辆,总要从校门口路过,从大库的西门进出。
第二天上完两节课,我出校门,往西步行七十米,就到了大库的西门。库真的好大,比学校的面积要大上三倍。中间横着三台吊车,吊臂在空中移动着,两边全是库房。汽车、排子车在院子中间挪动着,进出着不少人。一种金属、木材的混合味道袭进鼻孔。找了学校、行政科两个单位,四个人,没有能解决一张办公室桌,我有点心烦,不知是矿上规定严格,人们恪守规则,还是我遇到了死板的人,抑或我的要求太过分。我想,这最后一个希望再破灭,我就彻底地放弃,专心往回调动算了,离开矿山。
“你,拉工作服的张师傅,去五号库;装角铁的选矿车间的双排座,在一号吊车底下等待……”一个穿一身蓝色工作服,散发黑脸洁白牙齿的女工手持一串钥匙,用略微嘶哑的嗓音指挥着。
“好勒冷姐!”汽车司机答应着。
这就是冷姐了。三个月前,第一次从梁师傅那里听到冷姐这个人,今天终于对上号了。心里一阵子踏实的感觉。我奔过去,喊着“冷姐、冷姐!”并说,是梁师傅把我们从学校接过来的。
“我知道,你姐夫那天就念叨着。你是学校的赵老师,大才子啊!”她说着就笑了。她的自然下垂的散发和合身的工作服,显得她特别干练;她的洁白的牙齿、圆圆的杏核眼睛,让人感觉她美得独特。我心里为梁师傅感到高兴。
“我们这门槛儿也不高,咱们又是对门,这么近,你就不早来看看你冷姐?”她的眼睛要把人融化似的。
“这真的是我的不对,每天瞎忙。”我搓着手说。
“嗬嗬,你还大姑娘似的腼腆了!有事找你梁姐,说吧!”她拍了我一下手,夸张地撇了下嘴。
我说弄张桌子的事。
“你们那么大学校,找不到一张桌子?”冷姐惊讶。
我把找苏师傅和校长的情形和冷姐描述了一番。
“去行政科没有?”冷姐又问。
我把去行政科的情形也和她复述了一遍。
冷姐的头轻轻晃了一下,像是自言自语地说:“咋都这样啊,这不对啊,欺负新来的人?”我在旁边站着。
“这样吧,我这有张旧的,你先用着。我不怕,谁让我是冷姐呢,谁让我是梁友的老婆呢!”她接着招呼一个拉货的双排座,“来,小宋,把这张桌子先给赵老师送去,他是我兄弟!”汽车开过来,一个小伙从车上跳下。冷姐说声走,带领我们走进一个库房。里边放有三四十张办公桌子,三四十把椅子,还有不少铁床和木制床头柜。这是一个生活用品和办公桌椅专库。
“就把这张抬走装车,送到单身宿舍。谁问了,就说是我安排的。”冷姐指着一张新桌子说。
踏破铁蹄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我点头鞠躬,连说感谢。
“快别磨叽了,赶紧走!有空请我喝顿豆浆吧。”冷姐说着,自己先笑了。皓齿微露,眉目如画。
我和冷姐,虽然在对面办公,但这是第一次见面,也是第一次处事。
我的心似乎舒展了许多,来矿山的抑郁,到学校、行政科要桌子的不快,也似乎消除了。每天晚上,我可以任意熬夜,文章见报的频率更高了。或许是缘份吧,这以后,我有几次在学校门口遇到冷姐。她骑着一辆燕山牌女式自行车。每见到她,我就说:“冷姐,抓紧定个时间,喝豆浆!”
她总是说:“敞着账,卧着牛,先欠着吧。”
但一个月之后,校长从矿上开会回来,叫住我:“你从大库直接支领了一张桌子,冷姐给你的?”
“是啊。”我瞪大眼睛。
“这事,有人捅到矿领导那里去了。矿上开会,通报批评了行政、供销两科,冷姐在他们科作检讨,并调离了大库。”
“是这样?那我赶紧把桌子退回去吧!”
“是要求退,但冷姐为你交了钱,就不用你退了。”
调离岗位的还有苏师傅。有人看见,他去市里出差,在公交车车站捡旅客扔掉的车票,回来报销。责成他退回多报的钱款,调离学校,去了车间。
我无语。
八年后,我调离了矿山,回到市内。二十年后,冷姐两口退休,也搬来市里,我们居住在一个小区。一次,我在小区门口看到了冷姐。她的头发白了不少,牙齿还是那样洁白。
“冷姐,我还欠着你一顿豆浆哪!”我迎了过去。
她莞尔一笑,说:“那是,好几十年了,换成牛肉板面吧!”
“加点螃蟹!”我说。
“快去上班吧。我等着啊!”她推了我一把。
“把我姐夫也带着!”
“好的!”
又下去七八年了。这事我还没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