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浪花·岁月】中国士人对功名的追求和蔑视(赏析) ————读李商隐《安定城楼》
李商隐和杜牧并称为小李杜,也就是说,这两位是继李白、杜甫之后的唐代诗词大家。因为姓氏相同,所以李商隐被称为小李,杜牧被称为小杜。但从诗歌的传承来看,李商隐其实应该被称为小杜,因为他继承了杜甫的忧国忧民的现实主义传统,擅长的诗体也是五古和七律;杜牧反而应该被称为小李,因为他继承了李白的桀骜不驯,擅长的诗体也是七绝。中国的文学史,有时就是这么有趣。
李商隐出身贫贱,但学习认真刻苦,学识文才过人。他年少时得令狐楚赏识并推荐从而中举得官,令狐楚是牛党;后来他成为王茂元的幕僚和女婿,而王茂元是李党。牛李党争不死不休,而他成了骑墙派,被两党都嗤之以鼻。他可能只是不想参与党争,心中没有党派概念,但结果却是无人扶持,郁郁终生不得志。他的《安定城楼》写于年青时,正是踌躇满志抱负天下而又不得意之时。诗是七律,全文:迢递高城百尺楼,绿杨枝外尽汀洲。贾生年少虚垂涕,王粲春来更远游。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鹓雏竟未休。
第一句,迢递形容路程指远,也可以形容高度指高,这里就是指高。百尺自是虚指,也是指高。第一句是实景,就是说我站在高城高楼上,看到城外汀州都是绿杨树枝,风光宜人。古人喜欢登高,无论是登楼还是登山,并总喜欢在登高后留下作品,或诗或赋。可以理解,人站在高处时,千里江山尽收眼底,云蒸霞蔚荡涤腹中豪气,每个人都会不自觉产生襟怀天下的感触。平时总在现实中蝇营狗苟,能看到如此壮观的雄浑景象,自然一扫平时郁闷,心中胸臆不吐不快,所以登高赋诗也就成了惯例。李商隐明明白白告诉读者,我这一首就是登高诗,登上高楼看到美景,下面就开始抒发情感了。
第二句用了两个典故。贾谊已经成为中国怀才不遇的典范,提到他必定就是此情感。贾谊出身寒门,年少时就心怀天下、才华出众并见识过人,写了《过秦论》探讨秦亡得失,写了《治安策》提出治国方略。这样一个治国能臣,可惜出生在门阀制度等级森严的汉代,就是当不了官治不了国完成不了志向。据说当时汉文帝曾经听过他才名,和他秉烛夜谈相谈甚欢,但皇帝只是把他当做清客,谈故事谈文化就是不谈治国理政,留下“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之叹。顺便说下,这句诗也是李商隐所写。贾谊和李白一样,本以为得到皇帝赏识,可以凭胸中才气治国平天下了,谁知皇帝只是将他们作为摆设,作为粉饰太平的花瓶,根本没有重用他们治国之意。这心中郁闷可想而知,还不如得不到皇帝召见呢。所以,诗中贾生为天下垂涕,但是是“虚”,根本没用。王粲同样才华出众,但当董卓乱政之时,无奈从政治中心的北方出走到南方,借远游之名离开政治舞台。李商隐登高后,天下美景尽收眼底,自然心怀天下,可想到自己的郁郁不得志,就把自己比喻成贾谊和王粲。一个心怀天下试图救国救民,却无人赏识壮志难酬的士人形象,就这样跃然纸上。
第三句是倒装,应该是“永忆白发归江湖,欲回扁舟入天地”。不是不得意吗,所以我永远想着泛舟江湖,不问世事以度余年。中国文人达儒穷道是标配,不能兼济天下,便独善其身,不与统治者同流合污,远离污浊的世俗,与清风明月相伴,保持自己的独立人格。中国古诗词经常有倒装句,有格律的需要,更因为要把突出描写的主题放到前面,从而产生顿挫的诗意。
第四句借用了庄子的故事。惠子时为梁相,听说名满天下的庄子来到了梁国,生怕他来抢自己的相位,于是庄子便向他讲了一个故事:有一种鸟叫鹓雏,喜欢吃死老鼠,他一看到有大鹏鸟飞过,便紧紧护住自己的死老鼠,生怕大鹏鸟来抢自己的食物。他哪知道,大鹏鸟志在天下,看都不会看那些死老鼠。庄子将相位比喻成死老鼠,既是嘲笑惠子,实际上也是保护自己,告诉惠子不用担心。毕竟,道家以保护自己独善其身为第一要务,不像法家的韩非子,就是因为被害怕夺权从而被自己徒弟所杀。李商隐这句是第三句的引申,当然也是在发泄自己的不满。
通过这首诗,我们可以看到,中国士人对待权力,有一种奇特的矛盾心理,既希望能得到当权者赏识,能够治国平天下造福百姓千古留名,又鄙夷不择手段获得权力的人,认为保持高洁远离庙堂是正确的选择。所以,吴起杀妻求将,尽管后来功勋卓著,还是被世人瞧不起。中国士人最羡慕的人是诸葛亮,最理想的入世方式是《三国演义》中诸葛亮的方式,自己隆中高卧,君王几次来求,自己不得已去掌握权力济世救民。这个故事早已经被专家辟谣,完全是罗贯中因为诸葛亮《出师表》中自己一句自夸的话杜撰出来的,但流传之广说明故事深得人心。诸葛亮自比管仲乐毅,就说明他想入世,而且他虽是隐居,但其实是荆州豪门,和上层关系非浅,只是一直在物色能够值得自己辅佐的主公。等到刘备来到荆州,应该是两人多次会面相谈后惺惺相惜,自然走到了一起。他到刘备集团以后,地位也没有演义中那么高,刘备并非对他言听计从,只是蜀汉后期人才凋零,他才拥有了绝对的权力。
中国士人的这种矛盾心理,源于自己心中追求至善的理想,而权力的获得往往却是和杀戮等不道德行为相伴的。贤明如李世民,也是通过玄武门之变,杀害了自己兄弟,逼迫老爸退位,才拥有了绝对的权力。所以中国士人仇视不道德的权力,又不得不依附于不道德的权力。孔子给中国士人指明了一条读书做官修齐治平的康庄大道,科举制度的实施落实了这条大道,而科举制度隋唐才有,之前的门阀制度等于封闭了读书做官的可能性,所以隋唐以前的读书人怀才不遇是正常情况,就是左思所说“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读书人既然没有合法途径做官,那么儒家道路就走不通。好在中国还有道家思想,于是鄙视权贵,泛舟江海就成为读书人的精神家园。但是,道家思想不能成为社会的主流,因为他给读书人的不是出路,而只是慰藉,如果所有的读书人都不能通过读书改变自己的命运,那还读书干什么?隋唐盛世完善的科举制度完美解决了这个问题,而历代读书人其实也是有着其他的方式参与政权获得权力的,最常见的就是行卷,将自己的作品给权贵们看,让权力的所有者赏识自己,封自己官给自己权力。大唐最为桀骜不驯的诗仙李白,也做过这种事,而孔子自己周游列国,贩卖自己的主张,本质上其实也是一种行卷。在特定时期,一些贤明的君主还会招贤纳士,就像现代大公司的招聘,你去应聘就好,应聘成功有了职位,自然就有了权力。再不济还可以做权贵的幕僚,俗称师爷或食客,可以给权贵出出主意救国救民,以后有机会也许可以分权力的一杯羹。
权力从来不是死老鼠。说权力是死老鼠的人,大抵是得不到权力的人所说的激愤之辞,就像反腐最坚决的,从来都是自己没有腐败资格的人。李商隐的这首《安定城楼》,反映了中国人对权力的矛盾心理,本质上还是对自己得不到权力的不满,是怀才不遇的感慨。我们不要嘲笑李商隐,古往今来,能够建功立业的都是少数,才华出众却不得不泛舟江湖的比比皆是,即便是当代身处盛世中华的我们,又有几人能够说志得意满没有遗憾?正是这些时运不济的文人,说出了下层读书人的心声,留出了权力霸权之外的精神家园,让我们保留了一份对善良纯真的渴望。
最后,以一首叶韵的七律作为对本诗的致敬:“彳亍攀登百丈楼,风光满眼是神洲。千秋功业留青史,万古苍生忆旧游。吾辈归来三戽斝,同侪远去一扁舟。人间富贵皆虚幻,唯有真心不肯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