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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渡口(散文)


作者:李振娟 童生,702.65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498发表时间:2024-12-09 20:14:14

终究要起航了。
   一个瘦高的年轻人背着铺盖卷大步流星走向木船,两鬓斑白的母亲一路小跑撵着给儿子唠叨那些不知重复多少遍的叮咛。大柳树下那对恋人互赠手绢,小伙子把手绢小心翼翼地叠放在紧贴心口的上衣兜里匆匆赶船,姑娘捧着手绢边拭泪边追。两位大叔大婶拎着包包袋袋的油果点心把亲戚送上船,紧拉住亲戚不丢手……惹出不尽的离别情,催下无尽的离人泪。
   船夫用竹篙使劲杵河岸,船缓缓驶入河中,船尾卷起一股翻腾的浊浪,向对岸驶去。此时,河面上凉飕飕的风剜割在离人心上,船上一片用力挥动的手,渡口两行难舍的泪。木船在浓浓的离愁别绪中渐行渐远,河面复归平静,渡口又等待下一场送别。
   打小在黄河边长大的我,对这些场景再熟悉不过,跟自己亲亲的人离别,任谁都舍不得。若有那没事人上了船,靠在船舷上暗自沉迷的,准是家住渡口附近闲着没事打发光阴的。
   而这些离愁别恨,说给早年在老渡口划排子(羊皮筏子)的外爷爷,他是无法理解的。在他心里,渡口是贸易集散地,是“江湖”,是他们这些穷苦人干营生奔光阴的地方。
   每回上外爷爷家,我都会先到附近的渡口给他买两个棉花糖。一进门,外爷爷便笑呵呵地摩挲着我的头,夸外孙女懂事,夸外孙女孝顺,说话间从腰里摸索出钥匙打开炕头的红木箱,抓一把糖果塞给我。一高兴,这个年轻时常年划排子跑包头做买卖的船把式就会点上一锅子老旱烟吧嗒着,悠悠地讲起旧时的渡口:
   “那时车马太慢,路上土匪又多,出远门还得靠水路。可就奇了怪了,黄河本是个暴脾气,狮子一样吼叫着淌到中卫沙坡头,来个180度大转弯,收敛了性子,淌得绸缎一样顺顺溜溜。咱们中卫这一段黄河就成了水运要津,自古船筏往来不绝,前前后后建有十来个渡口。宁夏的二毛皮子、枸杞、甘草、发菜从渡口装运到包头,返航又运回上海、天津的雪花膏、头油、布匹……那个时候,只要腰里有银子,到渡口上要啥有啥。城南的新墩、莫家楼两个渡口着重运盐。那阵子盐商扎堆,吞吐了得,一天到晚,驼队、马帮、胶车来回穿梭,人喊马叫,把河神爷的耳朵都吵聋了。那些富得流油的盐商出乡进城,穿绫罗绸缎,坐两套马车,那叫一个阔气,人力车、路人大老远就得让道……”
   一讲起旧时老渡口,外爷爷神思顷刻穿越到那个遥远的年代,目光邈远,久久地回不过神来。
   “外爷,您那时的老渡口我在电影里看好几回了,我晓得那里有旧旧的木桩、商铺、客栈……我还晓得,男人都穿长衫戴礼帽,女人盘头发穿旗袍,对不啦?”我这么一嚷嚷,外爷爷把早已熄灭的烟锅放到炕沿磕一磕,捋着山羊胡子哈哈一笑:“像外爷这样划排子、拉纤、做工的可都是穿短褂的哟。”
   到我记事起的20世纪80年代初,汽车早已取代马车,岁月淹没了马帮和驼队杂沓的足迹,水运成为一个时代的背影,盐商、纤夫、船工浓缩为黄河文明的注脚。这时的渡口是送别、等待、出发、回归,是连接亲友血脉的纽带……
   在中卫十几个渡口里,我跑得最勤的除外爷爷家跟前的宣和一星滩,就是永康永丰渡。我二姨、三姨、姑姑都嫁到这个渡口对岸的镇罗乡。母亲过河看望姑姑姨姨们必得领上我,回娘家住些时日临走的姑姑姨姨们耐不住我的缠磨也得把我领上。这样下来,一年我总要过十趟八趟河。母亲常笑我,渡口的堤岸都让我踏塌了。
   住在黄河边就是这样,一到渡口总能碰上亲戚,就连船夫竟也是我的一个表舅。
   母亲说,我这个名唤冬子的表舅,祖上三代都在黄河上跑船,冬子舅弟兄三个,他是老三。那时,老大、老二老早就跟着表舅爷跑船,单老三还在念书。表舅爷一心巴望小儿子能把书念成吃上官饭,平日都不让他碰桨。可冬子舅总会趁船闲下来,偷偷解开木桩上的绳子,小鸟试飞一样晃晃悠悠地划一阵。有一回,表舅偷着划船又被表舅爷逮住了。提起这一段,时隔多年,母亲依旧历历在目:
   你表舅爷忍无可忍,干脆把话撂明:“我劝你娃还是好生念书考个学,将来吃上官饭,体面又稳当。”你冬子舅一看你表舅爷脸色不对,乖乖把船停稳拴好,耷拉着脑袋回屋跟你表舅爷说:“爹,实话说,俺一翻书脑壳子就疼,每回考试都犯难……”
   “你,有事说事。”你表舅爷没好气。
   你冬子舅鼓了鼓气:“爹,俺就不是读书的料,官饭没那么容易吃上,还是黄河亲咱,跑船再咋饿不着肚子。”
   你表舅爷正色道:“咱祖上跑了几辈子船,这你晓得。风里来浪里去,黄河上这碗饭不好吃。娃子你趁早想清楚,到时莫怪老子没给你言传。”
   “爹,俺敢对着河神说绝话,船底朝天俺不怕。”你冬子舅胸脯一挺,像个英雄。
   “那成,我敬你是条汉子。”就这样,你表舅爷把那对让河水泡得发乌的老桨递给了你冬子舅。
   表舅敦厚、坚毅、沉默寡言,用表舅妈的话说,“就是块石头疙瘩”。跟所有船夫一样,表舅皮肤晒成古铜色,跟黄河的颜色很搭调。长年划船,两臂的肌肉像铁疙瘩一样鼓凸着,手背的毛细血管像曲折错综的黄河支流,似乎还回荡着隐秘的涛声。
   这一年,暑假的一天,母亲骑着自行车捎我到渡口。表舅像往常那样,等船客的当儿,蹲靠在浅滩那块人唤“老石头”的小山峰一般大的石头上,手里捏一根烟,望着滚滚黄河出神。这时,从三三两两的船客中蹿出一个半大小子,做着鬼脸蹑手蹑脚地向表舅走去。仔细一看,是表弟。只见他轻轻捂住表舅的眼睛,奶声奶气地问:“猜猜我是谁?”“你个兔崽子,当你爹恁好蒙,快松手!”表舅笑着呵斥儿子。
   “才几日不见,小家伙又长高半头。”母亲把自行车停靠在渡口边的大柳树下,解下挂在车把上的两个大包袱走过来。听见母亲的声音,表舅转过身:“大姐,你这是又要过河看我二姐去?”
   “这回专来看你们。这不新麦子下来,刚磨好的头茬面,炸了油饼子给你们送些来。”接过包袱,表舅很高兴,指着渡口边的一间小木屋让我们屋里坐。
   小木屋敞开着门,墙上挂着斗笠、绳子、两个军用书包,地上好几个木盆,有的盛着水,有的盛着鱼,墙边摆着一溜儿盆栽蒜苗,像一个袖珍渡口。表舅妈正坐在木床上缝补渔网,见母亲和我进来,赶紧端出一盆黄澄澄的油炸小鲫鱼让我们吃。刚坐下,有船客在外面喊:“嗨,船老大,人够了,开船喽!”表舅一个箭步跨出门忙去了。趁母亲和表舅妈扯磨的当儿,我溜出小木屋。
   走近浅滩那块年代久远的老石头,透过它剥蚀的面容,能看见它内里丝丝褐白相间的神秘波纹,那纹理间透出一股豁达之气。望着它庞大而浑圆的身躯,我的脑海里拼凑着村里人关于它来历的一段段久远的传说:亿万年前的一次山体崩塌,一大块岩石带着锋利的棱角跌跌撞撞卷入滚滚浪涛里随波浮沉。在无尽的洪流冲刷中已磨平棱角的它,在一次惊心动魄中闪展腾挪,来到这片平静的浅滩……
   我靠在老石头上吹着湿凉的微风,望着表舅的船在哗啦哗啦的涛声中向对岸远去。河面渐渐空了,唯有滚滚河水披着一身阳光悠悠东流。愣怔间,有几只白鹭从芦苇丛中划着弧线飞出来,在河岸低回、浅鸣。倏尔,一只白鹭落在浅滩上,时而驻足远眺,时而展翅舞蹈……我被夺魂的河岸风光迷醉得晕晕忽忽,一时不知身在何处,现在想来,那是从《诗经》里走出的胜境。
   日头偏西,表舅收船回屋,表弟也撵进门。母亲和表舅妈已做好一桌饭菜。表舅妈招呼我们吃饭。我一时陷在渡口的美景里出不来,就说:“妈,咱家要是也住在渡口多好。”“可不,瞧你冬子舅家日子过得多称心。”“啥都好,就是偏,离学校远,娃子上学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怕是念不成书。”说起儿子,表舅妈就叹气。表弟则说:“俺不爱念书,俺长大了要像爸爸一样跑船,最好能开上大船。”
   表弟的想法和表舅当年如出一辙。这让我想起一个笑话。一个人在深山里碰见一个放羊娃,问:“长大了想干啥?”答:“娶媳妇。”问:“娶媳妇干啥?”答:“生娃。”问:“生娃干啥?”答:“放羊。”想到这,我心里泛起一股酸楚。
   我悄悄地瞅了表舅一眼,这个“世袭”船夫脸上依旧挂着平和的笑容,那笑容里分明还带着几分自豪。
   船,无疑是一个船夫生活的轴心。跑船二十余载,木排子(木羊皮筏子)换成小木船,小木船换成大木船,表舅不声不响一步步实现着自己的梦想。但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这辈子能跑上马达船。
   每个人的命运都不可能脱离他所处的时代而独自演绎,终年守候在渡口上的表舅也不例外。1992年,渡口上过河的船客像浅滩的鹅卵石一样挤挤挨挨,从早到晚流水般不停歇。手划船渡一个来回得一个多钟头,有那着急办事的,夹个公文包站在岸边盼红眼终于把船盼来,临了却没挤上去,急得捶胸跺脚,直呼误事了,误事了……跑了小半辈子船的表舅还从没见过这样的阵势,“人多得根本拉不过来,就算不吃不喝双桨不停地划也拉不过来,不晓得误下多少客”。他思谋几宿后,狠狠心卖掉大木船,买了艘马达船。“突突突,马达一发动,十来分钟就到对岸了。”一说起新船,表舅就掩饰不住心里的得意。这些日子里,表舅听船客拉话总是“下海”怎么怎么的,起初纳闷,咱们这只有黄河,大海那远了去了,哪能说下就下。听多了才明白过来,不禁笑着摇了摇头,世道变了,如今两岸乡亲过河,走亲戚是淡事,谈买卖、做生意才是要紧事。遇在渡口,也不再是嘘寒问暖、家长里短,都忙着传授“生意经”。
   这天收船吃罢晚饭,表舅靠在尚留有太阳余温的老石头上捶着腰腿缓劲,心里说,人过四十天过午,这话一点不假,尤其这几年船客多,不计早晚几十个来回地跑,一天下来,身子骨像散了架,实在是心强力不强。他叹口气心下合计,没念成书的儿子在船上给他打下手,不如教这小子早日上手,将来接班跑船,就算捧上饭碗了。然而,人生就像滚滚浪涛,充满不确定性。这个终年守在渡口的船夫哪能料到,不久,二十里外的河面上即将架起一座黄河公路大桥。时代扔掉你的时候,没什么道理好讲。
   此前虽已听说黄河上要架大桥,但表舅没有多想,仍旧专心渡客。直到1997年6月中卫黄河公路大桥通车,空如落幕舞台的渡口再也不见船客踪影,被时代浪头击打的痛才漫上心来。他孤零零地蹲在堤岸上,像一块无人问津的石桩——可原本两岸乡亲一直都是等他开船来渡的呀。他不甘心就这样稀里糊涂赔光祖业,甚至不敢正视渡口南边天景山上的祖坟。他不吃不喝在堤岸上蹲了三天,苍茫的黄河终究没有赐予他答案。
   如同浅滩上那块老石头,再锋芒的棱角在洪流经年的冲击下也被磨平了。在这人世间活到一定岁数,就会望见生命的归途——无论怎样精彩的人生,终点都是一样的。此时,曾经终日怀揣的那些念想实现也好、未尽也罢,都不重要了,我只想沿着黄河回到出生地,在人生的黄昏来临之前,寻找生命初始的足迹。
   白露过后的河岸已有几分寒意,秋风吹过,河水沙沙地冲刷着芦苇的白发。黄河瘦了,像一个清癯的书生,徐徐地作别河岸。进入中卫境内,河水平静下来,渡口渐次出现了,俞家滩、宣和一星滩……我在一个个渡口驻足,怀想着往昔的一次次送别和重逢,不知不觉就到了永康永丰渡。
   渡口上那间小木屋,墙面被时光剥蚀,留下一圈圈年轮般泛白的印渍。屋檐有几个豁口,像一张张欲言又止的嘴。屋门前卧着一条土狗,见人来了,起身摇了摇尾巴,又爬回原处。那块老石头依旧矗立在浅滩。衰草披离的堤岸蹲着一位垂钓的老人。显然,是表舅。
   “舅舅!”我上前喊了一声。表舅转过身来,手搭眼罩瞅了瞅我,很快认出我:“孩子,你来了,你妈好着吗?”“好着呢,常念叨您呢。我舅妈呢?”一问表舅妈,表舅眼神一下暗淡了:“没了有十年了,胃癌。”
   望着满脸惆怅的表舅,我一时不知怎样安慰他,就岔开话题,问起表弟。表舅说:“马达船卖了,买了辆车,在建筑工地上拉石头。”正说着,一辆客货车下了黄河大桥停在渡口,车上下来一个黝黑的中年男人,正是表弟。我忙问:“你咋把舅舅一个人撂这了?”
   “我爸他哪也不去,就要守在渡口上,劝多少回都劝不动。”表弟很无奈。
   有着和老石头一样沧桑面容的表舅望着河面幽幽地说:“我都大半截身子入土的人,还挪腾啥,咱生在这,活在这,也必死在这。”
   太阳西沉,表舅点上一支烟,望着夕阳下血液一样流淌的河水,陷入沉思。
   我和表弟不再言语,站在堤岸静静地望着渡口。此时,我仿佛看到,多年以后,表舅长眠河畔静听涛声,灰蒙蒙的水浪拍打着无人的旧船……
   是的,渡口已成为历史遗迹。它静卧在黄河臂弯里,像一册册泛黄的线装书,典藏着厚重的黄河文明,在亘古的静默中,散发着永恒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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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渡口的兴衰,映射着时代的变迁,表舅二十余载的摆渡生涯,从木排子到小木船,再换成大木船,之后跑上马达船,在追求梦想的道路上,表舅乘风破浪勇往直前。渡口,给了他养家糊口的生计,也给了他无限的荣耀,他也曾幻望一直轰轰烈烈干下去,让儿子接班捧上饭碗。然而,黄河公路大桥的架设,让渡口变得沉寂,表舅这个终年守在渡口忙碌的船夫,也被时代抛弃,成了孤零零地蹲在堤岸上无人问津的“石桩”。许多老行当在时代的洪流的冲击下,衰败,没落,渡口摆渡的船夫亦然,但是生于斯长于斯甚至将葬于斯的表舅依然坚守渡口,且深深热爱着渡口。作者怀着深厚的情感,以舒缓沉郁的笔调追忆着渡口往昔的繁华,描摹着今日的冷清,以表舅的人生沉浮反射老行当衰微的悲剧,并从中挖掘出历史文化的意蕴。笔墨厚重、意味悠长的散文,推荐赏阅!【编辑:风逝】【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202412120028】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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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风逝        2024-12-09 20:16:59
  文章文笔细腻,开篇气氛的渲染很有带入感,人物的语言也贴近生活,有着浓郁的烟火气息。学习了!
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
2 楼        文友:纷飞的雪        2024-12-12 21:09:59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赐稿流年,期待再次来稿,顺祝创作愉快!
只是女子,侍奉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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