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曾经的天花板(散文)
一
天花板,原属建筑术语,据查,宋《营造法式》里有记载。网络时代,天花板这个词再度流行,而且摇身一变而为网络流行语,意思是,某人某事在某个领域达到最高或极限的程度,几乎无法被超越。
农家的天花板,还真不高,站在炕上,伸手可触。大约有个“天”字,高度就不必丈量了。不过我记得,曾经并不叫天花板,我老家就叫“仰棚”。
说起仰棚,我高中毕业以后,学的第一份手艺活就是“扎仰棚”,初入社会,我便干了“天花板”级的事,这个手艺,老家人戏称“一手补天”,好在不是“遮”,不然就说不清了。
仰棚,是俗名,我喜欢。人生在俯仰之间,仰对天,俯身而为生活。我觉得“仰”不单单是一个朝向了。
大约是趁着工闲日走到哪家看到扎仰棚,便觉得有意思,一下子就看到心里去了。那时,我家还住在老房子里,墙壁是旧报纸糊的,没有仰棚,直接仰面房顶的檩子。于是,便有了拿自家来“照葫芦画瓢”的想法,也是临近大年,想改变一下家的面貌。
第一个作品,还算成功。除了买不起花花纸糊一个好看的仰棚面,其他的都无可挑剔,自觉满意。
青春,遇到的机会会很多,来自对各种事物的浓厚兴趣。青春,就是要抓住有可能使自己进步和涉足的机会。
说起这段事,我想起我的忘年交“老海”教我写书法的事,他有一个理论——写字是看会的,然后不断揣摩。原话是,不必一味地临摹,只要用心观摩。他的理论强调灵性,推崇无师自通,这是一种高级的鼓励,我至今也接受这个“理论”。从前的学徒,都是徒弟默默地看师傅的动作,熟记于心,再实践,完全的口授教学式,并不多见,至多也就点拨一下。
有了“作品”,就有人看,甚至品头论足。那时才17岁,邻居表扬的词是“喊喜人”,意思是做事让人喜欢,玩出了高级。就像老师在作业本上打一个红红的对钩,挺兴奋的。夜晚,看着仰棚,欣赏着自己的作品,入睡也是滋味好。有人说,看着自己的作品就像看着自己的孩子,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
二
邻居“国盛”要准备结婚了,他家七个兄弟,也不富裕,能将就的事,绝不破费,有一天请我考虑给扎个仰棚。这是“盛”情邀请,是对我的手艺的认可。只要外出给人家干手艺活,我们那叫“耍手艺”,但我分文不取,算半个手艺人。
感谢发小给了我一个机会,一个展示我的能力的可能。我觉得,最先给我们机会的都是熟人和邻居乡亲,我们并非是叱咤风云的人物,一上场就可以笑傲江湖。
也有过煞有介事的时候,看了准备的材料,我也挑剔起来——高粱秸修整得还不是溜光水滑的;没有火烤,不沥净水分,容易变形;麻绳有点粗……
国盛当然要一一照办,赶快遵旨处理,我年轻,气正盛,满足了我的当师傅的感觉。好在没有让他把内屋顶被烟熏火燎的黑灰也擦干净,不然不亚于重建一间房。
冬天,趁着下雪不能上工,开始扎仰棚。为了这份信赖,我不敢有丝毫的马虎。用麻绳将屋内山墙对拉成“X”字形,固定水平。从房子的檩子上引下木条,做仰棚的支撑条,一端固定在檩子上,另一端与高粱秸捆绑,形成框架。被火烤的高粱秸最好,杀死虫卵,多少年都不易生虫,稳定性好。
整个天花板用高粱秸扎成经纬线,纵横留出长方形的孔眼,每个界方大约是30公分的长,25公分的宽。就像画一张写字的“田字格”,那认真劲,就像要创作一幅书法作品。
第一遍糊仰棚,将旧报纸切成比仰棚留出的界方稍大的张,每隔一个界方,将两端卷着糊到高粱秸上。浆糊要熬制得稍微粘稠一些,供贴纸的两端使用,而旧报纸中间则使用稀释的浆糊,便于风干时拉紧。待个把小时,再糊第二遍,将空缺的界方糊好,浆糊一定要稀释,便于在风干过程中,适度拉紧,这是技术性很强的程序。如果风力弱,就在屋内点燃柴草烘干。
一小时后,要“挂彩”,这个“挂彩”可不是负伤的意思,而是在仰棚上糊上花花纸。一般是用作婚房的仰棚用红花纸,图个喜庆。而居家过日子的则使用素色的花纸,一般绿叶多点的,不必铺红结彩,追求1朴素。
为了使花纸平整,要裁成窄片,还要考虑花纹对齐,形成一个整体,不见瑕疵。尤其是打浆糊这个环节,一定要用稀释过的浆糊,如果稠了就加温水快速搅拌,打在花纸上,就像书法上用到的“焦墨”,写出来的字有飞笔效果。窗子对流,风干效果好,根本看不出浆糊粘贴的影子,达到自然去皱的效果。每糊一部分,就要用黍穗笤帚扫过几遍,其实,这类似于装裱的工艺,看扎仰棚好不好,关键在这一步,这就像女子涂脂抹粉,要用粉笔粉饼轻轻擦拭,生怕弄坏了脸蛋细嫩温润的效果。
手工工艺,讲的就是认真精细,可以说,挂彩是一次性的工艺,糊得不好,揭下来,废了花纸,再糊上一张会落下印记的。和文章不厌百回改的原则不同,这里面有个“飞纸”功夫,就是固定好近身的一端,然后要吹口气,让花纸飞到仰棚上,笤帚跟上去一扫,就固定住了。那时,我就觉得,一门手艺,可以创造崭新的环境,更让人觉得是一种享受,所以,我很理解那些把花撑子架在过道里飞针走线的女人绣花的工作,她们心中都有曾自诩过“心灵手巧”,劳作便成了幸福。从劳作中获得美好的体验,就像我们执笔写文章,获得创作的愉悦一样,那些字不是累赘,而是一个个可爱的符号。
那时,还没有卖出品的“福”字“囍”字的,我便让“国盛”去求邻居六母剪纸,她剪纸是好手,三五分钟就是一幅。结婚的婚房仰棚要贴上“囍”字,置于仰棚中间,乡亲们叫“抬头见喜”,贴“福”字的,叫“满天福气”。乡亲们从不忘记表达自己对美好生活的寄托和向往,福和囍,这是眼中的愿景,是心中的温度。
也有的人家要来点特别的,把“福”字换成“窗棂纸”,就是剪成古窗图案,想想,可能相当于现在开个天窗吧,都是有着审美价值的。
最让我感到得意的是,给“国盛”的婚房仰棚扎了一个红灯笼,近窗户处悬挂,只是灯笼里不能燃烛,那时还遗憾一番,可惜不能“洞房花烛夜”,灯笼穗子是剪成的红纸碎条,给人一种花开灿烂的美感。那次回家,遇到国盛,问及那个灯笼,他说,早被儿子给用棍子戳下来了……
其实,一点也不必叹息,毕竟灯笼留下了一个好故事。属于自己的故事,不一定外人知晓,但能够引起回忆,就是好故事。从自己的故事中走过来,人生就有了丰满。
三
给仰棚镶边,那是一道艺术活儿,用纸要与仰棚纸色搭配合理,色彩分明。就像编筐编篓收边一样,要漂亮,要起到画龙点睛的效果。
仰棚是一种装饰,可以说,糊一个仰棚,还真是天花板级的奢侈,再怎么艰苦,也希望进家就有一个悦目的环境,调整好自己的生活心情。
自然,耍手艺要有报酬,这报酬就是一顿农家饭。饭桌上少不了人家夸一个“真巧”的赞美,得到一个好人缘,同时,这也成了别样的乡愁。我怎么就回忆不起邻居挑剔了什么,可能都是很将就我。
席慕蓉的乡愁是一首故乡的歌谣,一支流远的笛……
余光中的乡愁是一张窄窄的船票;
莫言的乡愁是吃到带钱的年夜饺子。
我的乡愁,是给了我艺术表现的仰棚。能把这样的手艺送给邻居,一旦仰首看,就想起了我,这是怎样的心满意足。乡愁,是人际关系里的思念,是一段波澜不惊的平常故事,是让人想着彼此的好……
此后,我给邻居扎了几个仰棚,我成了地道的手艺人,在老家老街那很有点名气了。当然,距离现在的网红动不动就有上千万的粉丝,差远了。如果能把那段扎仰棚拍成抖音,一定一夜成红。人都是需要鼓励的,不过现在都是求人“动动发财的小手,点个赞”,我那时没这样的情绪外露,只是默默接受他们喜欢的目光。
看着仰棚好,信伯居然要我给他的正厅也扎上仰棚,胶东一带的正厅兼伙房,烟熏火燎的,雾气凝重,我想出在仰棚扎好后,涂上一层桐油。生活的智慧来自思考,总有办法解决问题。再后来,人们直接用苇箔盖顶,抹上白石灰,仰棚更结实更耐用了。
为了仰棚结实,我们还想出好方法,将灌木绵槐编织成辫子,用来做“龙骨”,将一无用处的东西变成了宝贝。
这种仰棚,住几年就旧了,过去都是农人自己再买新花纸,重新糊一遍,又是焕然一新的感觉。
曾经的扎仰棚手艺人很吃香,人们相求,是看得上,都是乡邻,怎么能轻易拒绝呢?尽管我在老家务农大约一年,但这段经历,让我的青春有了“天花板”级的意义。
四
最近翻阅《荣成民俗》,发现“仰棚”也列入其中,虽称不上“非遗”,但让我感到自己与民俗有了缘分一般。
现在的天花板,基本上都是使用复合型的板材塑材制作,那叫一个漂亮。曾经的仰棚无法与之相比,但却是那个时代的荣耀。现在,做一个框架,往室内屋顶一放一固定,扣板一排,咔咔咔,一阵插接,一会便完事。
进入新时代,即使盖起民房,屋内的天花板也都是做白灰仰棚,高粱秸结构的花花纸仰棚,也渐渐地淡出人们的视线,纸扎仰棚这门古老的手艺也渐行渐远了,最终也必然消失。但,留下的创造美好生活环境的故事,却还是人们的记忆。
富丽堂皇,是有着时代性的,那时的仰棚虽无法和宫殿内的装饰相比,却在农人心中也是一道最精彩的“头上风景”。
民房史中,一定有灿烂的仰棚的位置;天花板的流行语溯源,一定有了仰棚的影子。
我为自己曾经为邻居创造朴素的天花板而感到骄傲。我的青春故事,可以从“仰棚”一章写起……
也奇怪,我居然忘记了我亲手扎过的仰棚的具体样子,花色也模糊了,但我记得那些户主的名字。扎过仰棚,但不敢称自己是“扎匠”,自称有过几个仰棚作品,也都是沾了邻居喜欢的光。这也让我的乡愁有了精彩的寄托,打开,就像一幅幅油画徐徐铺展开来。
2024年12月10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