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奖】路(小说)
一
当我批完最后一个墙面的腻子,已经是晚上十点多钟。我放下工具,摘下手套,从裤兜里掏出手机,给老爸拨了个电话,说,我已经干完了,可以走了吗?
你等会儿,我检查一下再走。老爸回复。
此时,我已经饥肠辘辘,浑身乏力,但也只能无奈地等着,谁让他是我顶头上司。然而,我可不是在给谁搞什么装潢,却是在某建筑单位的一处工地上干活,而我老爸,正是这里的工程质检主管。
不一会儿,老爸从工地的另一幢楼赶来,手里拿着一把很大的平衡尺,一言没发,径直站上人字扶梯,用平衡尺贴在墙面上,缓缓地来回移动,然后东瞅瞅西看看。冷不丁,他用手指抠下几处绿豆般的小石子,朝我严肃地展示着,问,这就是你完工的质量,像话吗?
我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起来,支吾道,不就是几粒小石子吗?什么样的墙面没有杂质?
墙面不允许有任何杂质,因为它会造成不平整,时间久了还会开裂,你难道不懂?你书是怎么读的?老爸一本正经道。
照你这么说,我白干了?我叫了起来。
是的,必须重做。老爸板着面孔。
真是吃饱了撑的,要干你去干,我才不愿意呢!我气呼呼地脱下安全帽,往地上一扔,朝老爸瞪起眼睛,说,我现在连晚饭都没吃过,你怎么不问问?
工地食堂难道没晚饭供应吗?老爸冷冷地说。
那饭菜是人吃的吗?看了都倒胃口。我反诘道。
你怎么能这样?我告诉你儿子,饭你可以到外面去吃,但吃完后就必须回来返工。老爸斥喝。
这活我不干了,你把我开除吧!我大吼一声,转身就往外跑。
你……你给我站住。老爸气得脸色铁青,等他从扶梯下来,我已经踪影全无。
王锐……老爸站在街上,四处喊着我的名,我却没有任何应答。
二
其实,我并没有走远,此时,正躲在一户住宅的后面,等老爸叫喊声逐渐消失了,我才从房子后面走出来。
离开你这破庙,我还找不到菩萨了?我一边走,一边愤愤地想着。街上行人稀少,唯有头顶上的路灯和星月值着班,我又一次感到了饥饿,于是迫不及待地寻找起餐馆来。可是,由于夜已深,街上餐馆小店都已经打烊,到哪儿寻找吃的?我无意中发现,斜对面有一家便利店还开着,于是走进去瞧了瞧,但看见店里只有面包和饼干,不禁又皱起眉来,因为我平时不喜欢吃这些干巴巴的食物。
请问美女,这条街上,还有没有其他可以吃饭的小店?我抱着一丝希望,问正在玩手机的一位女店员。
可以吃饭的小店?女店员眨着眼睛想了想,说,哦,在北边,有一条弄堂,里面好像有一家小餐馆还开着,你可以去看看,不过,从这儿过去,路不太好走。
我喜出望外,谢后立刻往北边赶。正走着,裤兜里的手机忽然响了,我忙拿出来一瞅,原来是冤家老爸打来的,气得我索性关了手机。
正如女店员所说,北边的路确实不好走,因为那里有一段路正在修,坑坑洼洼的。我虽然一路算小心了,但还是摔了一跤,工作服上沾了不少泥土。不过,庆幸的是,在前面的弄堂里,我终于找到了这家餐馆。令我惊异的是,这家餐馆竟然没招牌,只有一块写着“赵家乳腐肉”的布帘,在门口飘晃着。餐馆的店堂很小,大概也就二十来平米,摆放着几张餐桌。食客寥寥无几,我进去的时候,正赶上有几位食客结账离开,店里仅剩下我一人,和一位坐着的老奶奶。我揣摸,这大概也就是一家家庭作坊式的餐馆。
见我进来,满脸皱纹的老奶奶立即站起来,笑脸相迎,说,先生,欢迎光临,请问先生要吃点啥?
你们有啥吃的?我问。
噢,有米饭面条和水饺,还有炒菜。老奶奶笑眯眯地回答。
我随便找了了位子坐下,瞅了一眼老奶奶,说,来一碗面条,要大份的。
好,来一碗面条,要大份的。老奶奶朝厨房喊了一声。
等一等,老奶奶,刚才你说有炒菜,都有些啥?我问。
多了,有醋溜土豆丝、青椒炒猪肚、宫爆鸡丁……老奶奶一一介绍。
我刚才看见外面门口布帘上,写着赵家乳腐肉,是怎么回事?我问。
噢,那是我们餐馆的特色菜。老奶奶说。
那就再来一份乳腐肉。我说。
外加一份乳腐肉。老奶奶朝厨房又喊了一声。
我惊异地看着老奶奶,笑了笑,问,老奶奶,你今年高寿?
八十一岁。老奶奶回答。
啊,都八十一岁了,声音还这么洪亮?太厉害了。我称赞道。
没办法,做这一行,日子久了,喉咙就自然响了。老奶奶眯着眼睛一笑,接着又问,先生在哪里发财呀?
一听见发财两字,我脸色骤然暗了下来,不高兴道,还发财呢!能混口饭就不错了,你看我像发财的人吗?
说着,我冲动地扯了一把身上那肮脏的工作服,让老奶奶瞧瞧。
噢,对不起,先生,这是我招呼客人的习惯,如果有冒犯,请你多多原谅。老奶奶有些尴尬,慌忙表示歉意。
算了,算了。我摆摆手,却掩饰不住内心的烦恼,双手托着下巴,怔怔地看着前面,因为老奶奶无意中,勾起了我的伤心事。
三
我在郁郁地想,如果当年高考成绩再多一分,自己也不会落到今天这种地步,真够倒霉的。记得那年高考成绩下来后,我第一时间在电脑上查询成绩,结果很沮丧,自己只考了四百八十五分。我本以为一本不够格,进本市的二本应该不成问题,可没料到,本市的二本最低录取分数线,居然提高到四百八十六分,一分之差,我被挡在录取分数线外,气得我直抓狂,直接将电脑显示器砸了个窟窿。父母劝我上外地的院校算了,我不愿意。赌气之下,我索性选择复读,参加第二年的高考,没想到高考又失常,成绩反而不如去年,仅仅达到专科录取的分数线,我只得上了本市的一家专科院校,学的是建筑工程管理学。
本指望自己毕业后,我能在市建筑设计院混个事业编制,却不料又卡在了第二轮面试上,被涮了下来。之后,我又去应聘了很多企业单位,都因我学历不够,被用人单位当场拒绝。屡遭挫折后,我这才为自己当初的冲动后悔莫及,为此消沉了好多日子,甚至一度产生破罐子破摔的念头。
躺平一段日子后,最终我不得不接受老爸的提议,到他所在的建筑单位工作。老爸是这单位的质检主管,说等我积累工作经验后,再给我换个工作。可老爸职权再大,也得执行单位的明文规定:新进人员,不管是谁,都得从最底层工作做起。所以,我只能在建筑工程队干杂活做小工,一个月后才安排到室内装潢做批腻子。批腻子,在我所学的专业里,是有这门选修课,但我从未实践过。因此,干这项活,看起来比搬砖头搬水泥要轻松些,可也少不了腰酸背痛,我仅干了两天,就感觉浑身像散了架,累得不行。多次跟老爸提出,要么换一个非体力的工作,要么就不在这单位干了,可老爸不仅没同意,反而硬逼着我在这儿继续批腻子。
四
我正郁闷着,老奶奶捧着一碗面条过来,放在了我面前,不一会儿,又端来一碗乳腐肉摆在了餐桌上,笑微微道,先生,你慢用,面条不够跟我说。
谢谢!我抓起筷子就狼吞虎咽起来,吃着面条,就着赵家乳腐肉。仅仅尝了一小块,我就感觉这赵家乳腐肉不一般。乳腐肉市面上不罕见,但这家的乳腐肉,不仅软糯甜鲜,而且肥而不腻,入口即化,再看它的表面色泽红亮,块状大小均匀,十分诱人。说实话,我曾经吃过不少招牌乳腐肉,但赵家乳腐肉还真别有风味,比其他人家的都好吃。
此时,老奶奶走来,笑眯眯地问我,先生,这赵家乳腐肉味道怎样?
棒,太好吃了。我竖起拇指。
先生,不瞒你说,这是我们餐馆的招牌菜。你别看现在没啥吃客,但到了白天,来吃乳腐肉的人都要排队等。老奶奶得意道。
是吗?老奶奶,你真有本事。我又一次竖起了拇指。
哪儿呀!是我儿子做的,我只是帮他打杂,端端盘子,招呼客人。老奶奶微笑道。
是吗?我能不能过去瞧上一眼?我问,一时来了兴趣。
可以是可以,不过,他现在没烧乳腐肉,是在准备明天的食材。老奶奶推托。
没关系,我只是看看而已。我说。我狼吞虎咽般地吃完了食物,擦了下嘴,然后慢悠悠地来到厨房,站在门口往里瞧。
首先映入我眼帘的,是一排锅台与油烟机,我再转脸灶台上瞧瞧,只见一个瘦高个的中年男子,正在灶台上忙活着。只见他一会儿蹲下,捞着盆里的食材,一会儿又站起来,在锅里翻炒着什么。由于他戴着口罩,我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猜想着他长什么样?
阿忠,有位先生想看看你怎样做乳腐肉。老奶奶大声喊道。
是吗?被叫作阿忠的中年男子这才转过身,扯下口罩朝我看了看,咧嘴一笑。
口罩一摘,我总算看清了这位厨师的模样:刀削似的脸,颧骨突出,两只眼睛深深地凹了进去,长相比我老爸还老。但我来的目的不是为了看这,却是要看看他的厨艺,于是走进去,朝他笑笑说,大叔,你做的乳腐肉太好吃了,我想看看你是怎么做的?
嗯,现在恐怕不行,因为鲜猪肉都用完了,冷冻的猪肉又不能烧。阿忠推托,他又扯上了口罩。
我有些失望,正准备离开,无意中发现阿忠的一只左手,竟然只有拇指和小指两根手指,而右手,则套着一只长长的金属东西,而且锅台上,也搁着类似的东西。我觉得奇怪,于是指着工具问,大叔,这是啥玩意?
手呀!这是我的右手。阿忠说着,扯下了工具。
右手?阿忠的回答,没能让我听明白,于是又朝锅台走了一步,这才发现阿忠的右手,竟然没有手掌,只剩下手腕。我大吃一惊,结结巴巴地问,大叔……你就是靠……靠这烧菜的?
是呀,这有啥难的?我还能用刀剁菜呢!阿忠笑笑。说着,他又用左手的两根手指,在右手腕上,套上一把特制的刀具,然后又拿来一根黄瓜,放在特制的砧板上,很娴熟地剁了起来。仅片刻,一根粗壮的黄瓜,霎时就被剁成了纸一般的薄片,且片与片连在一起,拉开来就像一根弹簧,中间没有一片黄瓜掉落。
天呐!怎么能这样?我万分惊讶。瞅着瞅着,我眼睛瞪得老大,心想,这世上怎会有这样的奇人?简直不可思议,于是,我对阿忠陡然起敬。
大叔,你这手是怎么回事,能说说吗?我小心地问。
噢,天生的,我从娘肚里出来就这样。阿忠淡然一笑,习惯地朝老奶奶瞅了一眼。
老奶奶低垂着头没吱声,却转过身,抹着眼泪。
我心里一沉,明白这里面肯定有许多难言之隐,但我又不好多问,于是转移了话题,说,大叔,你这样干活不感觉累吗?
累也没办法,谁让我是个残疾人?先天不足,只能靠后天弥补。阿忠淡然道。
那你读过大学吗?
没有,我只读到初中毕业,烹饪是自学的。因为我跟别人不一样,即使读了大学,毕业后也很难找到工作。不过,这世上路很多,条条道路通罗马,只要你不偷懒,照样也能做成一两件事情。阿忠说着,又忙着准备明天的食材了。
我见阿忠很忙,便知趣地离开了。可刚出餐馆没几步,老奶奶追了出来,朝我打招呼,先生,让你失望了,真对不起,希望你下次再来。
好的,我朝老奶奶微微颌首。走着走着,我忽然觉得自己今天真幼稚,怎么会想起去看人家厨艺的?这招牌菜的厨艺,是多数做餐饮生意人的秘密,怎会轻易外露?何况阿忠是一个残疾人,来之不易。可一想起刚才阿忠剁黄瓜的情景,尤其是他那双敏捷的“手”,我心里还是久久不能平静,这也许是迄今为止,我看到的最震撼的一幕。
寻思着阿忠说的话,我不由地停下脚步,捧着发烧的脸颊,茫然地望站在路口,想着心思。踌躇着到底是往左走,还是往右走?因为在我所处的路口,有两条路,右手边是一条平坦的路,没在修,我完全可以打的回家,洗个澡,睡个安稳觉;左手边,也就是我刚才来的路,回工地,按照老爸的要求继续批腻子。可那条路不太好走,坑坑洼洼的,我已经吃过苦头。踌躇片刻,我最终还是选择往左,朝着自己干活的工地疾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