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青砖志(散文)
一
日头要落不落,酷似一枚悬在天上的眼睛。
不知怎地,沿途的房子迫不及待进入我的视野:要不龇牙咧嘴、折臂断足;要不被挖机的吼声夷为平地。总之,呈现出一副征收拆迁的状态。
万没想,我家的老屋也画上了一个句号——先前“青砖到脊、汉瓦盖顶”的形象一去不返,代之以空空荡荡。倒是风不甘寂寞,踮着脚儿在断砖残瓦间走动,似要捡拾一些记忆以对过往有所交代。稍稍规整的青砖被码成一个个墩子,烟熏火燎的气息直往外冒,像是告诉你这里曾经拥有数不清的时光,更如同一个家族的生命发祥地。
我在废墟上缓缓彳亍,就如靠近一脉生命的磁场,竖起耳朵,仿佛听见不少人在走动,在呼吸,在说话,间或吧嗒着烟斗,发出一串朗朗的笑声……当然还夹杂着一些锅碗瓢盆的脆响。毫无疑问,这是我祖辈起居的声音,好似以现代的方式迎迓我的光顾。有人说,每栋瓦屋里都隐藏着一条河流。照这么看,我是不是这河流里的一朵浪花呢?我正这么想着,忽而一阵大风扑来,险些把我的思绪打散,乃至码着的青砖也恍惚起来。我定定神,突然发现一块青砖上有行字迹:咸丰元年制。哪怕就这几个字儿,也叫人兴奋不已——似乎祖辈的体温正涌向我的内心。
“咸丰元年”是哪一年呢?我用百度一搜才知是1851年。依照这个年份推算,至少卡在我曾祖父的年龄段上。我们那儿,把曾祖父叫太爷。尽管我从没与他见面,但以对门山上尚未征迁的祖坟来看,他的坟茔不大,除垒着半人来高的坟砖、隆起的土包以及年复一年积下的腐殖土外,啥也没有。这样子,貌似把一个生命付予残阳落照和无数个春夏秋冬。此等光景,恰恰证明他是个挺节俭的人。要不然,怎会连块墓碑都没有?想来,大约是怕浪费吧。谁知爹的回答更为直截了当:“太爷小气得要命,一世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不过,他老人家舍得做,拼出命来做,尤其这被拆掉的大屋是他一手一脚造下的,不知费了多少心血……”他说得一句是一句,不打半点折扣。
由此看来,太爷在他心里分量不轻,甚至是一个家族中的标杆式人物。稍后,他坐在木椅上翻看一本发黄的家谱,并一边看一边用手抚摸着一个个作古多年的名字。瞧那认真的劲儿,简直比我阅读李白的《静夜思》还要细致。不说别的,单是用手抚摸的动作,你能说不是在抚摸一个家族的灵魂吗?等我接过家谱继续翻看时,从记载太爷信息的那页夹层里掉下一张小纸片。我赶紧打开仔细端详。这才发现上面写着有关当年制作青砖的事宜——字迹端庄,笔画了了,仿佛抒写着生命的简史。啊,这太爷真有趣,年轻时不遗余力添置家业、扩大规模,可到头来连块像样的墓碑也没给自己留下,难不成这就是一个乡下农民的哲学?
二
不需多想,我家的老屋是从1851年这个时间节点上开始书写它的生命履历的,何况小纸片上的字迹一笔一画地显现着,宛如写给一座瓦屋的日记——元年孟春朔日,无风,日大如斗。拌泥数,牛挪人移,神色悠然。
啥叫“孟春朔日”?用现代话语讲,也就是春季的头一天,何况如今的日历上仍一丝不苟地写着“宜动土”三个字眼。我猜太爷当时瞧见这几个字,大约兴奋得合不拢嘴吧。的确,这是个好日子,天地间没有风,太阳安安静静地照着,把人的心思养得透亮。
这个日子,太爷开始了他一生中具有经典意义的构想——盖一栋“青砖到脊、大木架梁”的瓦屋。
自然,第一件要做的事情是挖泥,然后方可牵牛踩作。
一晃,我的视觉屏幕上推出一幅生动的画面:一个汉子拿着镰刀将稻田上的禾茬悉数剔除,然后拢在一起点燃。瞬时,蓝烟儿飘成一抺动景。紧接着用木锹往泥土里一沉,又向上一掀,划出一道弧,泥块儿也划出一道弧。于是乎,一个接一个的弧次第而出,有如物理书上说的抛物线。与此同时,好闻的泥香喷薄而出,熏得人的眼睛半眯不眯。木锹在阳光里晃,不知不觉,泥块慢慢增高。太祖母亦没闲着,连忙去溪边打水,随即一溜碎步折回来。清亮的溪水往泥堆上一洒,晕染出有质感的光芒。
显然,这光芒不止一点,而是很多,并发散性地展开,与枣树下的牯牛撞个正着,令它差点眼冒金星。定神一瞅,分明瞥见众多的光芒像蝌蚪一样钻进它的瞳孔,直逼内心。牛受不了引诱,干脆用响亮的哞声回应。太爷见了抿嘴一笑,便去解牛绹。绹绳一解,牛撒开四蹄往前冲,似有一股神秘的力量拉着。牛遇见泥土,就像遇见了老朋友,少不了一番亲热——铆足力气深深踩一脚,拔出来,拔出一团浓香。不一会儿又是一脚,又是一团浓香……如此循环往复,像把一腔情愫全然交给脚下的泥土。阳光里,牛打着圈儿在动,人也打着圈儿在动。彼此间,似在做某种奇妙的生命运动。
两天后,太阳挂在天上,显示出长天的静穆和大地的慈悲。
此刻,太爷的稻田上架起几座木台。另外,还有木制梭板、砖匣儿、划泥片的弹弓、草木灰以及一块块端砖的木板,一一就位。这架势,疑是即将上演一场隆重的大剧。可我搞不懂的是,为何千百年来咱梅溪乡下把制作青砖喊作“拌砖”,似乎一个“拌”字里满含着无所不在的力量。还别说,“拌砖”的确是个体力活,拼的是力气,比的是耐劲,然而恰恰又是个相当默契的过程。一霎间,所有的工序紧锣密鼓地展开——只等和熟的泥团放上案台,马上有人将砖匣儿打开,然后撒上草木灰,“咣当”一声合拢,随即逮着一团泥高高举起,像举着一个巨大的惊叹号。
正当你看得入神时,突然“嗨”的一声奋力砸下。顷刻,泥浆、灰尘纷纷四射,弄得人整个胸膛星星点点,一个活脱脱的泥菩萨。彼时,光着膀子的太爷深吸一口气,两手使劲一压,泥便紧扎了,牢实了。而后拿出牛筋竹弓朝木匣上一划,多余的泥皮应声而落。接着支起砖匣塞进一块小木板,匣子一松,便出落成规规整整、极有看相的砖坯。朝木制梭板轻轻一推,便抵达女人站立的方向……可惜这些动作小纸片上没有记载,倒是与之有关的阳光洒落声,灰尘的扑啦声,泥块儿的挤压声,汗水的滴答声以及空气的破裂声等等,交织成一条河,甚而泛起粼粼的波光。我傻傻地想,假如我有特异功能,定会穿越时光的隧道来到现场一睹风采,更将女人端着砖坯、满脸欢喜走向晒砖场的样子拍成视频,配上音乐,然后满世界播放,一展江南女子的神采。
未烧制的砖坯,最怕雨淋。
某夜突如其来的风雨雷电,把村庄搅得一片混乱。
巨大的闪电里,太爷箭一般冲向晒砖场。
风鞭、雨鞭,抽打着大地和他的身子。
倒塌,倾坠,破碎,流失……这些词语箭镞一般射向他的身体,融为天幕下节奏怪异的混响。
天哪,天哪,我的坯呀——!雨幕里,太爷挥动的手臂与撕心裂肺的呼喊,成为另一种形式的《天问》。
偌大的砖窑站在天空下,俨若一个村庄的圣坛。
窑神是怎么降临人间的,我不知道。只是我的耳朵贴向百余年前某个具体的日子,清楚听见太爷将一盏铜铃摇得“叮当”作响,有着音乐般的节奏。忽然有人大喊:窑神来了,窑神来了——!这一喊,直叫满地坪的人齐刷刷地跪下,目光里充满不容置疑的神圣。铃声一落,太爷拽着一把砌刀蘸上稀泥,用一块块草砖将业已补制、绕着圈儿码好砖坯的窑洞封上,封成一个神秘的世界。
稍后,太爷点燃一个草把儿往窑灶里一塞,瞬间,满洞的柴火烧得呼呼啦啦,仿佛把他的世界燃烧起来。刹那,白烟连同柴火的气味飘出来,拉成如梦似幻的一景。窑一烧一七。到了第六天,为防止把砖烧老,太爷大喊一嗓子:上水。于是,一担担打满溪水的木桶逶迤而来,随后“哗啦、哗啦”从窑顶灌入。不一阵工夫,将满洞的砖块一一浸透,像某种神奇的浴沐。吃了水的砖,热力遽然内敛,颜色慢慢变青,半个时辰,充盈出金属般的质地和青幽幽的光芒,仿然涅槃得了新生。《道德经》上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你能说从其貌不扬的砖坯转化为色泽鲜亮的青砖,难道不是逐渐走向道的过程吗?我甚至想到,这种由量变到质变、或者由形而下到形而上的演变过程,是不是受了神明的启示?倘若以此放大开来,天地间多少人事、物事在不动声色地变化着,演进着,成为难以解读的生命大书。
七天过后,开窑了。地坪上摆着香案果品和一把刀。刀光一闪,拉近天上人间的距离。铃声叮当,传向人的心魂和天地广宇,直叫满世界愈发宁静安详。这样的气氛里,太爷扯开嗓子长喊:开窑啦——!震耳的大音激起无数的回响。那一刻,他取过刀,朝中指一划,倏然,一滴滴鲜红的血落入窑内,让青砖着满人的灵性。我反复在想,这看似简单的动作,何尝不是将人的体温、情感、脾性、品相、智慧乃至灵魂等等与青砖悄然融合,甚而达到灵与肉、血与魂、柔软与雄强、宽厚与豁达相互统一的效果。半晌,青幽发亮的砖块码了一地,把人的精神气象和非同凡响的氛围给展示了出来。
高耸的屋脊被冬阳照得一片和煦时,要上梁了。
此时的太爷站在屋子中央,被浓烈的青砖气息笼罩着,洋溢出从未有过的满足与荣光。众目睽睽中,他双膝跪下去,朝着家神位磕了三个响头。这动作从容,娴熟,有着圣徒般的虔诚。片刻,爆裂声大作,将整个住场震得嘡嘡作响。突然,站在屋脊上的木匠将身子一挺,上演了一出激情澎湃的剧目——“判梁”:主梁主梁啊,生在何处?长在何方?生在昆仑山顶上,长在万丈悬崖间……音调起起伏伏,抑扬顿挫,一如欢乐的鼓点,又像节日里奔放豪迈的祝词,听得太爷心花怒放,似乎他的心塬上长满旺盛的绿意。这个时间刻度上,木匠又憋足一口气大喊:起——!于是乎,一根根粗壮的木檩沿着青砖垒起的方向缓缓上升,像拉着一个梦想走向高处,横着一架,便有了一个家业的气象。便想,即使把这样的青砖瓦屋看作一个家族的精神版图也不为过。起码,吸进肺叶里的除了浓郁的青砖气息,还有暖融融的味道。你能说世上的青砖不是由水与土、烟与火、心血与汗水等诸多元素组成的生命体吗?
三
如果说青砖瓦屋也是一种家谱,那么,我们读出了什么呢?
很多年前的某个傍晚,堂叔公一本正经地跟我说:“嘿,你太爷了不起,不光农活做得风生水起,就连烧出的青砖也是方圆十里少见。啧啧,那火色,那看相,好得没法说,如今的后生想也别想……”说这话时,他的眼睛里放射出两道奇异的光芒。可我在屋子里瞄了好一阵,没发现太爷的任何踪迹。尚能证明他存在的,除了家谱上躺着一个“李佳玉”的名字外,便是每年正月初二都要去对门山上给他上坟。
左看右看,太爷的瓦屋确实很老了,不单积满随处可见的灰尘和风雨的痕迹,就连屋顶上也长出好些青苔和杂草,风一吹,沧桑的气息四处弥漫,撞得阳光直打哆嗦。但大门、皮楼、天井、花格窗棂以及家神位什么的一样不少,更别说排列齐整的青砖书写着时光的久远与倥偬。假如时光倒流一百年,你不仅可目睹它器宇轩昂的样子,还可在温暖的气氛里想象一下制作青砖的过程。要不,坐在天井旁仰望着一个个阳光颗粒从天而降的情形,不知不觉,把天光、天色、天象、天意乃至天道等等一并送给人间。
如果不怕累,还可数一下青砖的棱数,或用手指敲一敲砖块,准有一串“咚咚咚”的脆响从砖头的内部钻出,而后进入你的耳朵,继而遍布全身。我曾无数次想象着当年太爷收工回来的情形——他把家伙什一放,少不了抹洗一番,然后沏上清茶,然后在天井旁的竹椅上一坐,喝一口茶或吁口长气……浑然不觉间,被青砖的气息和大片的天光裹得严严实实,恍然进入某种精神性的漫滤,满身的疲累随之慢慢消解。
青砖。瓦屋。瓦屋。青砖。每每念及这张口即来的词语,我的心里总漫出一种说不出的温暖,好似被家的气息团团包围,走向无以言说的空明。
要说我何止对太爷的形貌相当模糊,从我降临人间的第一天起,就与他的瓦屋隔着不近的距离。那时候,我们一家蜗居在祖屋后边的三间草房,仅有一扇木门与其连通。这景状,似有一双无形的手将我们与太爷的瓦屋硬生生地分开。彼时,大集体的号子喊得震天价响——一到上午整个屋场空荡荡的,大人们都到田地里忙活去了,把浑身的力气透支给纷繁的农事。这样一来,我家的草房更显寂寞。
那会儿,我坐在一只木制坐栏里,被木器牢牢圈定着,而坐栏又被一堵半尺来高的门槛挡住去路。我不知坐栏面临这样的遭遇是何感觉?反正,我一次次试图摆脱它的束缚,或者伸长手臂想够着太爷的瓦屋,但终于以失败告终。万般无奈,我只好用一串串响亮的哭声发出抗议,以消减内心的孤寂。然而任凭怎么哭喊,不起丝毫作用。直到比我大三岁的猫伢跑来,并用一块粉红片石在青砖上画着奇形怪状的图案,我才露出一丝笑容,特别是他撩起手指数着青砖的做派,叫人羡慕不已。也许羡慕更易让人陷入虚空吧,我忍不住又大哭起来,哭得连户外的阳光也愁眉不展。偏偏这个时候,堂叔公一脚跨进大门,脸一垮冲我直吼:哭,哭,哭,哭个鬼……我被他的吼声唬住,不敢造次。回头去看爹,他却站在大门口一言不发,比青砖还要沉默。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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