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我是一头野兽(散文)
一
我是一头野兽。不是当下的家长称自己孩子是“神兽”的那种,跟“神”还差好一段距离。
我当孩子的那个年代,是不出神兽的,任性而为,做错了事情,家长只要手持一把笤帚疙瘩一吓唬,就要吐着舌头,做一个怪相,跑远点,不敢针锋相对。文明的进步,让孩子来了叛逆式的觉醒,于是五花八门的神兽就出现了。
我喜欢土地,1976年我做了山水林田规划员,要让沟渠成红旗渠,让山野成大寨田。但我想在更广袤的土地上驰骋,像一只野兔子那样,心中装着一个小小的野兽,1978年我去参加高考,不安分的心抵达了另一片土地。梦想,注入了我这头野兽的血液,窜来窜去,不会安顿。可笑的是我毕业以后,居然还准备去考研究生!八十年代初,研究生这个词,无异于天外来客,没有几个人知晓。最终,野兽的腿短,只能在高中教学领域奔跑,还带着“绝尘”的心愿……就像一只兔子,野心再怎么大,也不能放倒一头庞然大物的象。但这段勃勃雄心,没有让我感到羞愧。
正规的板书是不能写成草书的,但不符合我的野兽性格,于是我选择临摹张旭的草书。读史可知,张旭“洒脱不羁”,也是一头野兽。我就像一头野兽,是用爪子在宣纸上“张牙舞爪”,草书结构俭省,能写一划的绝不用两划,笔意连贯连绵,一气呵成,笔势跌宕,运笔龙蛇,纵横洒脱,即使神闲,也要狂放。这些符合我的野兽性格,可能我的理解很肤浅,但一个人认准了,一定会获得笔下生野的快乐。尤其是,我的一幅作品参展,居然获得奖励,并成为威海市书协会员。这更恣肆了我的野性,野性的形成,总有诱因。固执地认为,所谓的风骨就是野,长期练笔,让我也逐步懂得了,野而有度,敛放自如,才是真正的野趣。风格,是最靠近本性的东西,我曾评价自己的草书是“风野兽吼”,这也让我有了在狂放中求法度的追求。如果不是这种风格,我很难领悟书法的这种境界。其实,我小时候是一个乖孩子,很听话,但心并非不野。人性的多面性,不能用一两句评语就说得清。
内心装着野兽,时不时躁动,但绝对是一个可靠的朋友。野兽的情绪,可以让人毫无顾忌地去追逐,去证明。
就像我走进一代词宗李清照的作品,发现她的词句,婉约若柔水,柔美如舞姿,直到“死亦为鬼雄”的声音,撞入耳鼓,那些婉约的句子,似乎都是一种铺垫和蓄力。所以,在我的心中,李清照是一只野兽,所以,以“淑女”、“咏絮”,兰质蕙心,冰雪聪明这类词语评价她,都不够准确;闭月羞花,沉鱼落雁,就更俗了,也不靠谱。当然,她最终要变成近似于披头散发的厉鬼女雄,才是尽情释放了她的野兽之心。
二
我散步于海滩,不是斯文的样子。月明星稀,夜潮澎湃,脱掉鞋和袜子,在海滩插上自己的脚印,冲进潮水,喜欢打湿裤脚。总觉得,文绉绉的,不适合这样的气势。在我心中,潮水掀起的浪头就是一头一头的野兽,放荡无羁,风助潮头,拍岸打礁,哪有一丝的娴静驯顺。多么像一种多动的性格,我笑自己跟大海是“物以类聚”,逐潮疾走,也给了我奋进的力量。所以,教书四十年,未觉平淡无味,可能就是我心中有一头野兽吧。《红楼梦》里就没有写到“海”,其中的人性子没有野,写了“宦海”,可红楼的那帮人又哪敢跳进去。若我在红楼里,一天也待不下去,一定会咆哮,搅得那怡红院一定是鸡犬不宁。贾宝玉也是一头野兽,可把他放在大观园,野性也只能被消耗殆尽。一千个人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一个野兽看贾宝玉,他就是头被系在大观园拴马桩上的野兽。
退休以后,很长时间,我的野性被另一种生活给控制。过来人劝我,要适应闲散无味的日子。是啊,野兽也有跑不快的时候,仿佛日出日落的时间成了我这头野兽与之较劲的东西,野性在时间的打磨下,变得迟钝起来,我自我判断,此时内心的野兽就是一只病猫。有人就这样被驯化,而成为一个老者,从容而慈祥,觉得这才是真正的人生归宿。活成一个好老头,成为年龄的理想。
疫情期间,那些“神兽归笼”,在家上“线上课”,却让所有的家长顿感一种莫名的惶恐和压力。“神兽”就不应该是家养的,我得出这个结论。我是一头野兽,理解那些神兽的处境,也给我很多想继续“撒野”的理由。
于是,我每天把忙碌交给自己,闲不住,喜欢到处游走,游走在风景中,并寻找着食物,我觉得风景才是野兽委身的地方,也是食物的来源。那些美好的风景,装在野兽的心中,也跳动起来,甚至缤纷起来。
读古人传记,知道太多的人,是郁郁寡欢而终。几乎成了传记卒章的套话了,但却是真实。抵抗抑郁,不是靠一路坦途,也不是靠药物,抑郁是一颗厉害的子弹,一下子就射中了野兽们的心脏。最好的办法,就是不断去唤醒内心的那个野兽,不让迟暮随着野兽一起老去。野兽在心中,是危险的,而内心没有野兽更危险。年老的重要标志就是没有野性了,在野性里终老,不能在终老的结局里等待终老。
我这只野兽要恢复正常的食物消化功能,吃了就要吐出来,这是真理。我选择了“散文在线”、“红袖添香”等网站,把风景变成文字。我是给自己的情感,找一个站台。情感,也喜欢肤浅而直接地宣泄,不然压抑野性会给野兽造成伤害。对别人宣泄,常常得罪人,不如选择一张纸去涂鸦。当然,文人都是文雅的,我不是文人,想以文雅治愈或者是驯服一点野性。情感需要婉约地表达,但总觉得学李清照那样有点憋屈,喜欢上“冲冠一怒”为一颗野兽的心。
三
兽归山林,才安顿野性。《荀子》里说“山林茂而禽兽归之”,辗转而入“江山文学”,回首五六载,我够撒野了吧?居然写了800多篇文章,我给自己一个评价——一头尚还年轻的野兽。年轻的判断是以野性为尺度的,并非年龄。
我没有被猎人的子弹射中,野性的身躯到底还是经不住年龄的考验,一场恶疾悄然而至。我还是懂得我,我是一头野兽,狂热的心如猛虎,尽管医学鉴定了我,属于一头病虎,正因为是虎,就应该虎啸山林。我为什么要“谈虎色变”,疾病如猛虎,既然来了,我心也有猛虎一只,与之为友,何尝不能!朋友劝我,好好养着……这样的省略句后面是未知的结局。养,常规组词就是静养。我组词是“野养”,适度地释放野性,量力而行,何尝不是对恶疾挑战的有效方式!此时,我还是“心有猛虎”,我接受突然倒下,不接受抑郁而终。
想想这些年干的撒野的事,觉得自己比之前更野了。
手术出院,自驾回家,遇到暴雪,辗转村路。我笑称自己是一只雪豹。
野兽如风,这风力是无法用天气预报里的术语告诉我们有几级。心中的力量是无法以风力级别来衡量。
我认定风景可以养一头野兽,这种执念,让我即使求医取药也要自驾,自驾八千里,往返内蒙古。野兽心中有自信,我证明自己这头野兽还没有到“老骥伏枥”的日子。
什么时候,都务必需要一颗勇敢的心,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头野兽,有的只是一直沉睡着,猎物的吸引,可以唤醒,自我的觉醒可以使其恢复。我心中一直有着文学的野兽,这次出行,我将问病求医的目的变成了一路观光,因为我的文学,还没有给北国风光一个字,没有给五百里燕山一点笔墨……
这是我的责任吗?不是。但我需要一个借口,去撒野。
走过一段野路,我有了感受。一个人的心湖,的确需要几次狂风的涤荡,洗礼一下骨子里的野兽情绪,始终摁着,未必就好,“在路上”,是野兽最好的选择。就像把野兽抓进笼子里,心湖里就没有了波澜壮阔,而是死水微澜。没有野性的野兽,永远是委屈的,也就不能称之为野兽了,只能叫“困兽”。
多数人劝我量力而行,我说高速路上太多的出口,那是给我的野性极限放松的出口,随时可以缓释野性的劳累。坚持的力量,总是会找到安慰的理由。
四
有人说,年纪越大,越不爱解释和被说服,近似于固执,的确,野性的特征就是固执,是极度的任性。但野兽需要任性,不然野不起来。
心有猛虎,细嗅蔷薇。心藏野兽,也爱花柔。是花,也是一朵率性的花,自带清风也可开,哪管季节,哪在乎是老根还是新种。
心野起来,诗意就有了。我形容自己这几年说走就走的“野兽之行”,有了诗句——酷得像风,野得像狗,疯得像牛,狂得像龙,可以为自己呼风唤雨。图个心里自由,皮肉之苦都忍着,武林的忠言是“忍者无疆”。每个人的内心都有一股无羁的力量,野性足了,一切都不会再去将就了。
喜欢读沈从文的散文,他说,我“说的话不想让烛光听到……”我这些关于“野兽”的话,也不想让野兽听到,野兽会笑我是“小巫”。野性包含着一些坏脾气,野兽般的折腾,这种坏脾气也得到了消磨,所以我内心感谢那个野兽。
暗中,野兽也有榜样的力量。常常想起作家贾平凹评价路遥的话——路遥是一头猛兽。路遥在21岁时,野性暴露,取名路遥,要以无限的耐力在一条文学路上撒野,21天的时间,写完了《人生》,获得当年的全国优秀小说奖。
路遥回顾自己的文学创作说,文学照耀这种猛兽精神。是啊,他太野,耗尽了身体的元气,42岁就停止了奔跑……
我是一头野兽。我还活着。野性让我获得了勇敢,有了野趣,此生无憾。
继续奔跑吧,在路上撒野……
奇怪吧?一旦坐在电脑前,野兽十分安静,这是这只野兽的闲适和从容时光,他也在文字的韵律中,倾听自己一路奔跑的节奏声。
2024年12月12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