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沃尔沃车以安全系数高著称，报警系统就特别敏感。这有时也给人一种误导，带来一些麻烦。这不，初冬到来，气温刚刚下降，仪表盘上就蹦出了一个红色的用圆圈圈着的感叹号，还带出两行半仿宋字，曰“检查左前胎压，充气至气压推荐值并设置标准胎压值”云云。赶紧停车察看，用脚踹踹轮胎。没有任何异常。也可能是肉眼凡胎，被现象所迷惑，没能看透本质。就到修理厂吧。安全重于泰山，毕竟出现了“感叹号”啊。
　　 “没事。车胎没扎，缺一点点气，我给补上吧！”测压仪器“嗞嗞”几响之后，师傅和我说。
　　 “这就报警？”我问。
　　 “气温下降，胎压就有变化，就报警了。充上气，跑几公里就会解除了。”师傅说着，就给左前胎补了点气，又把四个轮胎测了一下。
　　 “走吧!”师傅下额往外一支。
　　 “怎么付费？”我问。
　　 “你真磕碜我呢！都是钱值几个子儿？快走吧！”他连连摆手。
　　 说着谢谢，我上车、启动、离开。从后视镜上，我看师傅还在摆手。他三十多岁，脸宠方方正正，个子不高，黑胖黑胖的。这时，又有车开进他的店里。我默默地祝愿他业务兴隆。
　　 但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一天过去，跑了几十公里了，报警仍未消除。两天，三天，十天，跑了有二三百公里了，红红的感叹号和两行半小字还写在仪表盘上。只要启动，这个报警信号就准时出现，忠实地伴随我运行。倒不影响行使，但运行的总里程和可行驶里程，都被它盖住了。想掐掐里程、计算一下百公里耗油，根本无法进行。这如同身上有个污点，心理总有些不干净，而且越看越别扭，越想越别扭。
　　 又找到黑胖师傅。他放下手中正修理的一辆面包的活，向我走来。我说明来意。
　　 他又测了下胎压，说：“胎压没事。不应该老报警啊。我也没干过这个活，试试吧。”他把头伸进车里，斜着身子，一手拄在车座上，一手刷中心屏幕，双眼随着屏幕内容的变化，来回转动着。他的手满是油污，指甲缝里黑黑的。没有找到相关按扭。我感觉有些发冷，但他的额头却冒出汗珠。鼓捣了一阵，没有成功。他开始打电话。说了几句后，他走到那辆面包车旁，拿出一个平板仪器，又钻进我的车里。放下电话，测来测去。我是什么也看不明白。
　　 “实在不行，就以后再说。”我有点愧意。
　　 “好了。开走吧。”说话间，他回转身子，冲我笑了“再犯病就还来找我！”
　　 想起上次测胎压、补气他都没有收费就，这次又占去他半个多小时时间，不能不给钱了。人家开的是买卖，玩的是技术，挣的就是工钱。
　　 “二维码呢，爷们！”我说着，拿出手机，准备付款。
　　 “不不不，这样的小毛病，咱总免费，走吧！”他冲我摆手，向面包车走去。我执意要给。他执意不收，说他活太多，要赶紧追活，别再耽误他时间。
　　 下了逐客令，我再磨叽，反倒对人家不尊重了。我站在车旁，看着他双腿内侧磨擦着走路的背景，一股暖意在周身流动。
　　
　　 二
　　 道路拥堵，油价上涨，停错位置，被交警贴条罚款，更是偶尔有之。退休后，不出远门，没有急事，我就不开车了。我在咸鱼网上买了辆二手自行车，捷安特。附近办事，出去锻炼，省油省事，一举多得。二手车最大的好处有两点，一是便宜。名牌货，大梁轱辘手把链子刹车锁头是全的，就连菜筐、衣架、铃铛也有，才花了五十元，三斤肉钱；二是放心。放在哪里也不用担心风侵雨蚀或碰倒划坏或被人偷走，大可不用像新车似地每天乘电梯上楼下楼。当然，弊端也是明显的，零件老化，有的地方很可能受过硬伤，骑起来费劲，还有点跑偏。但我从五六岁就会掏大梁，是骑自行车的老手，费点力气，正好加大了锻炼力度。二年多下来，我觉得我的腿部力量增强了，肌肉也见多。
　　 但还是出了点小事。这天，我去吃早餐。骑车过猛，遇到前面有行人过来，我来个死刹车。“嘎嘣”，后闸闸线在刹车把手处断了。下车一看，闸线早已被铁锈包围，糟透。我突然醒悟，小区里没有自行车棚，不管阴天下雨，我的自行车就放在门口的绿篱旁。它饱经风霜雨雪，尝尽世间冷暖，今年雨水又多，它怎会不断。
　　 这必须要修。路上车水马龙，我骑车又猛，没有后闸，危险系数太高。
　　 我家西边三里处，一个小区前的便道上，有个自行车修理摊点。平时常从那里路过。
　　 “车子太老了，换闸线吧！”师傅摇了摇闸把说。他有五十多岁，面色腊黄，花白的头发有些零乱。他衣服破旧，脚上的皮鞭，好多处开了裂。这种潦倒的样子，街面上不多见。
　　 “那就换吧！车锁、链子也有毛病，方便了都给收拾下吧！”我说。
　　 他的旁边，放着一辆三轮电动车，车斗七扭八歪，好像经过七灾八难。车上放满了各种备件和工具，还有不少破烂，上边用帆布盖着一半。
　　 “你这车子，一看就是二手，被撞过，大梁和中轴都有些变形，锁也锈了。你真能对付。”他边干活，边和我说。我就顺便和他唠起来。才知，他是杨家口人，离我们老家才三里地。他家还有三亩地，他出来修车，要在农闲时候。
　　 “家里几口人？”我问。
　　 “三口。一个老爸，瘫在床上，一个儿子，整天在家玩手机。”
　　 “你媳妇呢？”
　　 “嫌我废物，嫌我穷，一个人跑了。”他往远处望了望，眼圈发红。
　　 我后悔捅到了他的痛处，改换话题：“儿子多大了？”
　　 “二十三了。”
　　 “该说媳妇了。”
　　 “哼，谁跟着我们呢？”
　　 “老人谁照顾？”
　　 “我早起做好饭，儿子中午热下，他们爷俩吃。”
　　 “你中午怎么办？”
　　 “前边有个推小车做饭的，熟了，天天给我炒份饼，十元，特别实惠！还赠我一碗鸡蛋汤。热乎乎的！”他笑了。
　　 “你今年多大？”
　　 “四十七。未老先衰了哈！”他自我调侃，样子很天真。
　　 我一时不知怎么对应了。这是一个命运坎坷、不幸缠身的中年人。岁月的风霜，过早地地夺走了他的青春，他的幸福，但他没有半点悲伤、牢骚和怨气，他认为，生活就该是这个样子。他媳妇跑了，就应该跑。儿子不干活，不争气，没有收入，但能够替他给他父亲热下饭，他就知足，就识举了。河南做饭的给他送碗汤，他就感激涕零。这是有着顽强生命力的人。
　　 闸线换完了，他发现前后闸都缺少弹簧螺丝，又都给我安上，紧好。他让我试试。我说没有问题。他又给我的车锁、链子上了机油。给我的感觉，他不是一个以修车挣钱为目的摊主，而是在给自己修车子。
　　 我想，他生活困难，也不排除主动多替我干些，然后按实际付出收取就有费用的可能。我做了这方面的打算。
　　 他叫我再试一圈。我感觉灵便了，省力了，前后闸都好用，且不刮车圈了。
　　 “太好了。二十块钱，够不师傅？”考虑性价比，我主动给了价。
　　 “五块。多一分也不要！”他眼睛圆了。
　　 “买闸线都不够，工钱呢，机油呢，照你这样做，得赔光了。”我执意要给。
　　 “工钱是自家的，不算钱。谁让咱们是老乡呢。”
　　 这时，西北风刮来。但我的心里，暖暖的。不是因为省钱，也不是因为车好用了。我觉得我看到了他对人生的热爱，对生活的乐观、坚韧和执着，看到了他敬天爱人的本真。他崇高人性的光芒，照耀着我，给予了我温暖。
　　
　　 三
　　 认识这个瘦瘦的老太太，是因我一次吃早餐。城乡结合部的一排简易房子，开了不少小饭店，有安徽人开的正宗牛肉板面，有河南人开的炸饼油条豆浆豆脑，有四川人开的麻辣香锅，有山西人开的各种面食，当然，也有本地味道的包子蒸饺，小米粥玉米渣粥。这些饭店的主要顾客是大学生，对面，有三四所三四流大学。学校的大锅饭，学生吃腻了，周六周日或晚上，他们就三一群俩一伙，来这里捧场。有时一个门口排有一班学生。他们的父母，为了他们可以吃得顺口一点，可能在家吃窝头啃咸菜。他们学习任务繁重，也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吃得好一点，不是非分之举。
　　 这附近的小区住户，自然沾光。十几家小店里，有一家叫口味包子的店，我来得最多的。品种多，口味正，用料讲究，小米粥、玉米渣粥熬得也粘糊。这个店做的包子，有八九种，好像什么蔬菜都可以入馅。老板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面皮白晰，说话谦和，白围裙穿在身上，看着干净。
　　 春天的一个早上，我来这里，准备吃包子。看到一个老太太坐在门口马扎上。她前边垫着一张旧报纸，正在摘韭菜。她有七十多岁，面颊黑瘦，但头发很厚，白发不多，给人干净利落地感觉。有二三斤韭菜。她摘得很细致，一根一根地。随着她双手抖落韭菜，一股股的韭菜的香味便散发出来。农村长大的我，对于蔬菜，有着天然的兴趣。
　　 我蹲下身子，说道：“真香，正经的紫根韭菜！”
　　 紫根韭菜，是本地传统品种，叶片窄，黑绿，长不太高，根部有三四厘米高，呈紫色，产量偏低，种的人越来越少。知道市场上紫根韭菜受欢迎，近几年，有人不知采取了什么高级手段，种出的韭菜，根部有很长一段紫色，但又高又粗，没有什么香味。要想吃到正宗的本地紫根韭菜，并非易事。
　　 “你还真认货。我儿子说，做就用最好的菜！”老人看了我一眼，对我的识货表示欣慰。
　　 “从哪买来的呀？”我问。
　　 “村里人给送来，两天一次。”
　　 “哪个村？”
　　 “夏屋。”
　　 我兴奋地瞪大眼睛：“夏屋，姓什么？”
　　 “姓赵啊，夏屋赵家是大户。”
　　 “我的老家就是夏屋。”我高兴地自报家门。我知道，我们村土好水好，种的各种蔬菜，味道正，口感好，附近有名。
　　 “要不你知道这韭菜好啊。你们村，有传统，好多人家会种菜，又用本地种。我们用的菠菜、萝卜、土豆、大葱，还有好多，都是你们村的。”老人找到知己一般。这让我也特别自豪。
　　 “大婶，再来人送韭菜，你让他多送二斤，我买，方便不？”正是春季，头两茬紫根韭菜更好吃。
　　 “怎么不可以。他明天来送，叫我儿子打电话，让他多割二斤就得。”老人非常痛快。说着，就冲屋里喊：“子凡，告诉老赵，明天多送二斤韭菜，你这个大哥要。”
　　 “好嘞！”他儿子答应着。
　　 “先把钱付了，明天我来取。”我说，就进屋，掏出手机扫码。
　　 “可不用，韭菜来了再说。”子凡连忙制止。老太太也在外边说着不能这样办。
　　 只好作罢。每次来，都是三个包子，今天买了四个。一碗小米粥，一碟小咸菜。吃得真好。
　　 游泳、打麻将、看会书，写段文字，我照常进行着退休后的生活。第二天傍晚，我下楼取快递的时候，在小区门口，我意外地看见那个摘韭菜的老人。她提着一个布袋，布袋上边，露出嫩绿的韭菜叶。她正和一个保安说着什么，满脸的焦急。
　　 我一拍大腿，唉，买韭菜的事全忘了。
　　 “大婶儿，可对不住您了！”我双手合十，真诚道歉。
　　 保安认识我。他说，老人已经在这里等了一个小时了，只和我们说你姓赵，是夏屋人，你买的韭菜，她给你送来了。可我们一时也对不上号啊，你不出来，老人还不知等到什么时呢？
　　 我后悔不迭，接过韭菜，紧握老人的手。她的手冰凉。
　　 “我倒来这里遛达一趟呢，快别想多喽，想吃韭菜，我再让他们送。”老人说着就往外走。
　　 我想起还没给钱，叫老人等会，说我到门口超市扫码换点现金给她。她头也没回，说：“你就不到我们那儿吃饭了，看你小性的！”
　　 我脸颊肯定红了。因为从心里涌上一团暖流。
　　 这三件事让我想，我退休了，节奏慢了下来，人情淡了下来，是我知足的门槛儿低了，还是这些最平凡人的所作所为，实在情暖我心？（2024.12.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