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云水】余晖照耀下的贾母(随笔)
于那繁华盛极却又渐入式微的贾府天地之间,贾母仿若一轮西垂的残阳,虽已临黄昏之境,却依旧散射出独韵而繁复的晖芒。她高踞于贾府权势与尊荣的巅顶,恰似一位饱经岁月风霜的女王,默默见证着家族的荣盛兴衰,其面容之上的每一道褶痕,仿若皆镌刻着往昔的锦绣荣华与现今的幽沉忧虑。
贾母之一生,恰似一部沉厚凝重的家族编年史册。她降生于名门世家,在那个门第观念与礼教规范森严的时代,身负家族的荣光与期许,踏入贾府之门。遥想当年,她定是一位仪态万方、才情卓绝的佳人,于青春韶华之际,与夫婿携手同行,齐心经营这诺大的家族门楣。她亲睹贾府于鼎盛之时的赫赫威光,那雕梁画栋的华宇琼楼、那繁花若锦的深庭幽院、那一场场奢华盛典的宴饮集会,尽皆化作她生命长卷中的绚烂篇章。在那些流光溢彩的岁月里,她是家族欢愉之核心,儿孙绕膝,尽享天伦盛情。其笑语欢声,仿若能穿透贾府的每一寸砖石、每一片瓦砾,令整个家族都氤氲于一种祥瑞和美的氤氲之中。
然时移世易,岁月之轮无情碾过,贾府的辉煌渐渐斑驳。当我们将视线凝注于贾母的桑榆暮景,便能清晰洞察在那残阳余晖之下,其繁复多面的形象愈发明晰可感。她依旧勉力维系着贾府的颜面与威严,每一举止、每一言谈,皆似蕴含着不容置疑的无上权威。于家族的重大事务定夺之际,她的卓见往往具有一锤定音之效。譬如,在宝玉的姻缘大事之上,她反复权衡利弊得失,终而选定宝钗而非黛玉。此一抉择,固然有着家族整体利益的深沉考量,但亦从侧面映射出她身为家族尊长,为求家族绵延兴盛,不得不割舍某些个人的情愫与意愿。她深知,在这封建礼教森然的尘世,家族之利凌驾于一切之上,婚姻绝非仅仅是男女二人的情投意合,更是两个家族的结盟与巩固之关键。
于对待儿孙的态度上,贾母尽显深沉慈爱与宠溺之情。宝玉,这颗贾府的稀世明珠,更是深得她的精心呵护。她放任宝玉于众姐妹间嬉闹厮混,对其不喜诵读诗书、厌弃仕途经济之举,虽间或予以训诫,然更多的则是一种无奈的包容与宽宥。因在她心灵深处,宝玉乃是家族的希冀与明日之光,她期冀宝玉能于相对宽舒自在的环境中茁壮长成,且能担当起家族复兴的重责大任。这种矛盾纠葛的心境,在她应对宝玉的教养与成长诸般事宜时展露无遗。而对于黛玉,贾母起初亦是怜爱有加,将其接入贾府,赐予她与宝玉等同的宠溺与优渥。然随着家族局势的迁变,黛玉的娇弱多病之躯以及她与宝玉之间那份超脱礼教藩篱的深情厚意,令贾母不得不重新审度这段情缘。其慈爱之心与家族重任在灵魂深处剧烈冲撞,终致她作出了那令无数读者怅然喟叹的决断。
在贾府的日常琐屑之中,贾母亦是一位深谙生活雅趣、精于品鉴享受的精致之人。她于美食、美服、美景皆有着极为严苛且高雅的品鉴标尺与诉求。每一场家宴盛筵,她皆会悉心擘画菜品佳肴与娱兴节目,务求使众人皆能深切体悟贾府的富贵尊荣与奢华风范。她常与儿孙辈一同赏鉴戏曲、吟诗弄墨,于这些文化雅事之中,彰显出其渊深的文化底蕴与超凡的审美情致。她的居室内摆满琳琅满目的珍奇古玩与书画墨宝,此等物事,不单是她身份地位的显赫标识,更是她对生活品质不懈追寻的生动映照。她偏好热闹欢腾,不时召集众人于大观园中悠游嬉戏,在那一片欢声笑语、其乐融融之中,她仿若暂且忘怀了家族所面临的困窘与危机。然此般表面的欢娱与盛景,却难以掩饰家族内部愈渐凸显的矛盾龃龉与沉疴积弊。
在家族衰败的漫漫征途中,贾母绝非浑然未觉。她洞悉子孙们的庸碌不肖与堕落颓唐,瞧见家族经济的捉襟见肘与入不敷出,也明了家族内部人际关系的盘根错节与矛盾纷争。然她却徒叹奈何,无力扭转乾坤。她仅能于有限的权能范畴之内,竭力维持家族的秩序井然与颜面不失。当贾府遭遇诸如抄检大观园之类的变故风波时,她虽痛心疾首,却也只能默默默许此类行径的发生。因她明晰,此乃家族内部矛盾长期淤积的必然后果,亦是时代变革浪潮对贾府猛烈冲击的一种直观呈现。于这种无奈与无力的泥沼之中,她的内心满盈着苦痛与挣扎。她曾试图凭借某些方略来挽救家族的命运,譬如力挺王熙凤总理家族庶务,冀望她能凭恃自身的精明干练使贾府重归正轨。然王熙凤的诸多行径,虽在一定程度上维系了贾府的日常运转,却亦因其自私自利与贪得无厌,为家族招致更多的隐患灾祸与危机困局。
在那余晖的映照之下,贾母的形象显得愈发高大而又孤孑。她是家族传统与礼教的忠贞守护者,在其身上,凝聚着封建家族制度的诸般特质。她的威严与慈爱、她的睿智与无奈、她的欢娱与悲戚,共同编织成这一复杂且真切的人物形象。她见证了贾府的兴衰荣辱,亦历经了人生的起起落落。当贾府终在时代的惊涛骇浪中倾颓坍塌之际,她的心田该是何等的悲戚绝望。那曾经辉煌耀目的家族,于历史的洪流中渐次崩塌消散,而她,唯有在这残垣断壁的废墟之中,悄然回味往昔的璀璨繁华,慨然嗟叹命运的变幻无常。她的一生,仿若一曲悠扬而又凄怆的挽歌,在红楼的浩渺天地里久久萦回,使我们在为贾府的命运扼腕叹息的同时,亦对那个封建时代的家族制度与人性本真有了更为深邃的洞察与沉思。
贾母眼中的薛姨妈,是一个带着复杂目的与几分伪装的亲戚。薛姨妈携儿带女久居贾府,其意图在贾母心中自是洞若观火。她明白薛姨妈一心盼着促成金玉良缘,借贾府之力挽救薛家的颓势。故而贾母对薛姨妈虽面上笑语相迎,亲如姐妹,可暗地里却也有着自己的考量与防备。薛姨妈那看似温和无害的表象下,每一言每一行都被贾母细细审视。例如在日常相处中,薛姨妈总是有意无意地提及宝钗的贤德与金锁的来历,贾母虽不即刻驳斥,却也只是含笑不语,将话题巧妙岔开。她深知这门亲事背后的利益纠葛,不会轻易被他人的意愿左右,在家族联姻之事上,她要为贾府的长远利益把关,绝不能因一时的情面或看似诱人的利益而仓促决定。
薛宝琴的出现,宛如一阵清新的风,在贾母心中泛起了别样的涟漪。宝琴的美丽聪慧、才情出众,让贾母眼前一亮。她毫不掩饰对宝琴的喜爱,甚至一度超越了对其他姑娘的宠溺。贾母对宝琴的欣赏,既有对其个人魅力的认可,也有对家族联姻布局的潜在谋划。她希望宝琴能与贾府子弟结亲,为家族注入新的活力与希望。于是,她让宝琴参与各种家族活动,极力展示其风采,似乎在向众人宣告宝琴在她心中的特殊地位。然而,命运弄人,宝琴已有婚约,贾母虽心有遗憾,却也只能将这份喜爱转化为对她的格外关照,在生活起居、文化娱乐等方面给予她诸多特权,让她在贾府的日子过得顺遂自在。
鸳鸯,作为贾母身边最得力、最贴心的丫鬟,在贾母心中的地位非比寻常。她早已不是一个普通的奴仆,而是贾母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陪伴者与照料者。贾母对鸳鸯的依赖,不仅仅在于她处理事务的干练与周全,更在于她对贾母心思的精准揣摩与贴心抚慰。在鸳鸯的婚姻问题上,贾母的态度坚决而明确。当贾赦妄图强娶鸳鸯时,贾母雷霆震怒。这愤怒,一方面源于贾赦的荒唐与不孝,竟敢觊觎自己身边之人;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贾母深知鸳鸯对自己的重要性。她明白在这封建礼教森严的大家庭里,鸳鸯一旦被贾赦娶走,不仅会失去一个得力助手,更会让自己的晚年生活陷入孤寂与不便。她虽有心护鸳鸯周全,可也清楚自己终有老去离世之日,那时鸳鸯又将何去何从?这让贾母在面对鸳鸯的未来时,内心充满了矛盾与无奈。她既想为鸳鸯寻一个妥善的归宿,又害怕失去这个陪伴多年的亲人般的存在。
对于贾珍贾琏等晚辈中的男性,贾母可谓是爱恨交织。贾珍,身为宁国府的当家人,本应成为家族的顶梁柱,肩负起振兴家族的重任。然而,他却行为放浪,骄奢淫逸,只知沉溺于声色犬马之中,对家族事务敷衍塞责。贾母看在眼里,急在心中,多次在家族聚会或训诫场合对其旁敲侧击,言辞间虽有长辈的威严,却也饱含着恨铁不成钢的无奈。她期望贾珍能改过自新,以家族利益为重,可贾珍却总是阳奉阴违,依旧我行我素,让贾母的期望一次次落空。贾琏虽比贾珍稍显稳重,在处理一些家族事务上有一定的能力与手段,但他同样沾染了风流习性。他在外面沾花惹草,对王熙凤不忠,甚至为了钱财不择手段,闹出诸多丑事。贾母对他的这些行径虽时有耳闻,却也只是在必要时加以训斥,她深知贾琏的本性难以彻底改变,只能寄希望于他能在大是大非面前保持清醒,不要将贾府带入更深的危机之中。
提及薛宝钗,贾母对她的为人有着深刻而复杂的认知。宝钗的端庄稳重、博学多才,无疑是她身上极为耀眼的品质。在众人面前,宝钗总是举止得体,应对自如,无论是与长辈的相处,还是对姐妹的关照,都做得恰到好处。她对家族事务的见解独到而务实,这让贾母觉得她具备当家主母的风范与潜质。然而,贾母也敏锐地察觉到宝钗性格中的内敛与克制,她的情感似乎总是被理智所主导。与黛玉的率真热情、至情至性相比,宝钗少了些灵动与烟火气。贾母明白这样的性格在管理家族事务、维护家族秩序方面有一定的优势,但她也担忧这样的宝钗能否真正走进宝玉的内心,给予他所需的情感慰藉与精神支持。在宝玉的婚事上,贾母最终选择了宝钗,这是在家族利益与宝玉个人幸福之间艰难权衡后的结果。她期望宝钗能够以其稳重与智慧,引导宝玉走上家族期望的正途,使贾府在风雨飘摇中得以稳定与延续。
曹雪芹笔下的贾母,是一个极具代表性与复杂性的人物形象。她既是封建家族制度的维护者,又是家族兴衰的见证者与承受者。她的存在,反映了封建贵族阶层在家族繁荣与衰败过程中的种种心态与行为。通过贾母的视角与经历,我们得以窥探到贾府这个封建大家庭内部的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礼教规范的严格束缚以及家族命运与个人命运的紧密交织。贾母的形象在曹雪芹的细腻描绘下,充满了人性的光辉与弱点。她的威严、慈爱、睿智、无奈等多面性,使她成为《红楼梦》中一个令人难以忘怀的角色,也让我们在解读这部巨著时,对封建时代的家族文化、社会风貌以及人性的本质有了更为深刻、全面的认识与思考。
在贾府走向衰败的过程中,贾母的内心世界愈发复杂与矛盾。她看着家族的经济状况日益恶化,子孙们的不肖行为愈发频繁,却无力从根本上改变这一切。曾经,她可以凭借自己的威望与智慧,轻松化解家族内部的一些小纷争与矛盾。但如今,面对家族的大厦将倾,她只能在有限的范围内做着最后的挣扎。例如,在对待家族的财政支出上,她虽知晓节俭的必要,却又难以割舍曾经的奢华生活方式。她会在某些场合强调要节省开支,可一旦涉及到家族的体面与传统,她又会毫不犹豫地支持一些耗费巨大的活动与事务。这种矛盾的行为,正是她内心痛苦与无奈的外在体现。
在家族的文化传承与教育方面,贾母也有着自己的坚持与困惑。她重视家族的文化底蕴,鼓励儿孙们学习诗词书画、礼仪规范等传统文化知识。她经常组织家族的文化活动,如赏花吟诗、听戏品曲等,希望借此传承家族的文化传统,培养子孙们的高雅情趣。然而,她也发现,随着时代的变迁,子孙们对这些传统文化的兴趣与敬畏之心逐渐淡薄。宝玉对仕途经济的厌恶、贾珍贾琏等对家族文化的漠视,都让贾母感到痛心与忧虑。她深知文化传承对于家族的重要性,却又找不到有效的方法来激发子孙们的积极性与责任感。
在家族的社交活动中,贾母依然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她周旋于各大家族之间,维护着贾府的社交网络与家族声誉。与其他家族的长辈们交往时,她既要展现出贾府的富贵与威严,又要遵循社交礼仪的规范,处理好各种复杂的人际关系。例如,在接待来访的贵客时,她会精心安排宴会、娱乐节目等,力求让客人感受到贾府的热情与周到。同时,她也会通过与其他长辈的交流,了解家族外部的形势与动态,为贾府的发展寻找可能的机会与支持。然而,随着贾府的衰败,这种社交活动也逐渐变得力不从心。一些曾经与贾府往来密切的家族,开始对贾府冷眼相待,甚至落井下石。贾母在面对这些变化时,心中充满了屈辱与不甘,但她也只能强颜欢笑,维持着表面的尊严。
在对待家族中的女性晚辈们,贾母除了关心她们的婚姻大事外,也注重她们的品德修养与才艺培养。她希望孙女们能够成为知书达理、温柔贤淑的女子,为家族增光添彩。对于迎春、探春、惜春等孙女,她在生活上给予关怀与照顾,在教育上也会根据她们的性格特点给予不同的指导。迎春性格懦弱,贾母虽心疼她,但也希望她能学会坚强与自主;探春精明能干,贾母对她寄予厚望,鼓励她在家族事务中发挥更大的作用;惜春性格孤僻,贾母则试图引导她融入家族生活,培养她的社交能力。然而,在封建礼教的束缚下,这些女性晚辈们的命运往往不由自主。她们的婚姻大多成为家族利益的牺牲品,这让贾母在安排她们的婚事时,也时常陷入两难的境地。
在家族的宗教信仰与精神寄托方面,贾母也有着自己的倾向与追求。她对佛教有着一定的信仰,经常参与一些佛教活动,如诵经礼佛、施舍功德等。她认为佛教的教义可以给家族带来福报与庇佑,也希望通过宗教信仰来寻求内心的宁静与安慰。在贾府遭遇困境时,她会更加虔诚地祈求佛祖的保佑,希望家族能够度过难关。然而,宗教信仰并不能真正改变家族的命运,贾府的衰败依然不可避免。这让贾母在宗教信仰与现实之间产生了深深的困惑与迷茫,她开始反思自己的一生以及家族的命运,是否真的是命运的安排,还是家族自身的问题导致了这一切的发生。
在贾府的最后时光里,贾母的身体与精神都逐渐衰弱。她看着家族的衰败景象,心中充满了无尽的悲哀与悔恨。她后悔自己在家族繁荣时没有更加严格地教育子孙,没有及时发现并纠正家族内部的问题。她也悲哀自己的无力,无法阻止家族的衰败进程。在宝玉出家、黛玉离世、家族被抄等一系列打击下,贾母的生命之火也渐渐熄灭。她在临终前,或许会回忆起自己的一生,从青春年少的风光无限到晚年的孤独凄凉,从家族的繁荣昌盛到衰败凋零。她的一生,如同一场盛大而又悲壮的戏剧,在红楼的舞台上落下了帷幕,只留下无尽的叹息与思考,让后人在解读《红楼梦》时,不断地去探寻封建家族的兴衰密码以及人性在历史洪流中的挣扎与沉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