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独闯天涯(散文)
“我们经历着生活中突然降临的一切,毫无防备,就像演员进入初排。如果生活中的第一次彩排便是生活本身,那生活有什么价值?”——米兰昆德拉《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
1993年5月的一天,应一位同学的邀约(他在那给我介绍了一份事做),我孤身一人踏上了去海南的列车。从我的家乡到海口要经过三省一海峡,对于从没出过远门的我,遥遥路途还是让人心生畏惧。那时候的社会环境比现在要复杂的多,抢劫、偷窃、诈骗,被卖“猪仔”屡见不鲜。在家的时候就常听人说过,虽说那时年轻,初生牛犊不畏虎,为求一路平安,稍微也做了一点准备。可路程上的经历永远是未知数,突如其来的变故防不胜防。既然已作出了这次远行,开弓没有回头箭,哪怕荆棘遍地也只能走到底。
五月的田野绿意盎然,铁路旁今春新发的树叶已经转绿,清亮的要淌出汁液。我坐在窗前,看着匆匆掠过的风景,窗外的景物迅速地变换着,就像魔术师在施弄技法,你不可能知道下一页是什么。火车吞云吐雾在大地上前行,穿山越河,直向那南方以南的沿海之城。那里,鲜花与陷阱同在,机遇与挑战并存,善良与邪恶共生,爱心与虚伪交错。数不清的脚步汇聚一起,为生活奔波,也为梦想和希望探路。而我与这列火车大多数人一样,为一个更好的生活离别家乡,告别生养我的土地,奔向那个陌生的地方。
火车的终点站是广州,之所以没乘车直到湛江,然后渡船过琼州海峡到海口,是打算在广州先找一个从不认识的拐弯亲戚。谁又能想得到的是给我的旅途上增添了磨难和危机。
经过十多个小时列车的颠簸,到湖南的地界已是晚上凌晨一两点钟,这个时段人是最疲乏的时候。车厢里东倒西歪满是打着瞌睡困顿潦倒的人,我也经不住睡意的困扰,迷迷糊糊打起了盹。恍惚中就觉得衣服口袋有动静,睁开眼,一个浪仔模样的年轻人就在我身边。我说:干什么?他瞟我一眼,并不理会我,继续翻看从我衣袋里掏出来的电话本,那里面夹着身份证、边防证,还有车票。见没有钱票,丢下本子就走。我站起来呵责:你干吗翻我东西?他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随便的回答我:查车票。然后他侧过头,望向车厢的那一面。这时我才发现除了正在瞌睡的,所有人都朝这边观望。有几个在睡着人的衣袋里鼓掏,还有把挂在窗边的衣服拿下来摸索的,都一起回转了头。我明白遇上偷窃的了,也可以说是劫匪。他们肆无忌惮的干着,没有人胆敢出来阻止,好象已是司空见惯的事。我心里倏地产生一阵恐惧,也就不敢再出声了。他们是一伙团队作案,我再声张弄不好要吃大亏。他们一路摸窃着,摸着钱就塞进自己口袋,不声张,不胆怯,理所当然地从这个车厢又转到下一个车厢。这列车不知道有多少人要栽在他们手里?
前面说过,出门前做了一点防备,没把钱放在易拿的地方,算是躲过一劫。那时候火车上混乱,车站的站台也乱,你有吃的用的放在窗口边,冷不防会伸进一只手,迅速地抓起就跑,你只能眼睁睁看着干着急,一点办法也没有。这节车厢就发生了这类事,一大袋水果饮料零食转眼就被人提走了,那人警觉过来伸头去找,窃贼已消失于着急上车和下车的人群中了。后来每进一站,之前就把车窗拉下来,还能防止有人上不了车的从窗口爬进来。
一个人出门的艰难可以想象,诸多的不便让人举步维艰。有两个人同行,一路上可以聊聊天,打发旅途的寂寞,还能互相照顾,遇到险情还能壮胆,相信那些歹徒也会有所顾忌。到了广州更验证了一个人在外的孤立无援。
出了广州火车站大门,已是中午十二点钟,纷繁杂乱的站前广场人声嘈杂,倒票的,帮人拉行李的,揽客吃饭住旅店的,推销东西的,更多的是扛着大包小包行李的打工民群,他们在人群中蜿蜒穿行。眼里流露出的是突然降临这陌生大城市的茫然。越是混杂的地方,越是危机的潜伏地。我晕头转向找了好一阵,才在广场边的角落里看到去增城的中巴车,问售票员这车去不去太平洋工业区?她连说:去的,去的。上了车,坐好位,看着车窗外熙熙攘攘寻车的人流,觉得自己同他们一样就像一群外来的鱼,来到这陌生的水域,随波逐流,身不由己地游向要去的地方。人上满了,车子才发动,每个乘客的脸色是凝重的,疲乏,恐慌,谁又能确定这辆车是否顺利到达目的地。
中巴车在城市的楼房间穿行,没有人细心地欣赏车窗外的风景,这是座别人的城市,我们都只是一位匆匆的过客,过后印在脑海里的只有朦胧的模糊记忆。高楼逐渐远去,公路越走越次,路两旁的房屋越来越低矮,估计是到了一个城乡结合部的地方,车子突然熄火停了下来,司机回过头大喊:下车!都下车!那个售票员跟着喊:换车!下去换车!这车只到这里。初来乍到的乘客谁也摸不透咋回事?只好磨磨蹭蹭下了车。大家站在路边等他们说的另一辆车,这时我突然要上一趟厕所,好在不远就有一个。背着沉甸甸的旅包很不方便,但又不能撂在这里,没有熟人照看谁能放下心,只好让它跟我一起享受茅厕的熏陶了。当我从厕所出来,同车来的那伙人不见了。有一辆更小一点的中巴车正关门,引擎发动的正响亮。我心急如焚地赶过去,使劲拍着车门喊开门,凭感觉判断就是这辆车。车门到底还是开了,上了车,看见那些陌生而又熟悉的脸,确定没有搭错了车,情绪也就安稳下来。谁又会想到,车没走多远,售票员突然站起来喊叫:买票!买票了!这话就像一杆子戳到蜂窝,乘客们嗡嗡叫起来:前面我们不是买了票吗?咋还要买?这不是宰人吗?售票员堆起脸上肥肉,皮笑肉不笑地问:你们中午吃了饭没有?有的说吃了,有人说就喝了点水。她接着问:那你们晚上要不要吃饭?乘客回答:要的。这就对了,这坐车跟吃饭一个道理。我们终于明白被绕进一个陷阱里,有人攀着阱壁挣扎:不是说好就换辆车吗?我们还没到目的地呢?那是那辆车的事,现在你们上的是这辆车。售票员的脸开始拉下来:就你们的那点车钱能到增城吗?觉得吃亏了,可以下车,我不会拉你。你不买票,我就会推你。哪有坐车不买票的道理?这一下大家彻底明白被卖“猪仔”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谁都出门三分怕,这人生地不熟之地,车已开到这半拉子,谁愿下车,就是赌气下了车,上另一辆车,还不照样掏钱卖票。每个人只好无可奈何气呼呼地又再卖了一次票。
我的那个未曾谋面的拐弯亲戚,在增城太平洋工业区一个公司上班。我有他的地址,但没有电话号,就是有号,那时候也没手机。那个年代找一个人是很困难的,搞不好就白跑一趟。
记不清走了多长时间,小巴车突然在一个分路口停下了。太平洋工业区到了,下车的赶快下车。售票胖女人面无表情地叫唤。我心一喜:这么快就到了。提了行李匆匆下车,下了车一看,却傻眼了。哪有工业区的样子?眼前一片田野,一条不宽不窄的黄土路,破开田畴伸向远处的小村子。南方五月的太阳已经很热烈了,汗珠开始从额头上往下滚。我脱了外套,无限渺茫地沿着眼前的这条路走下去。没有目标,路还是要往前行,总不能在原地傻站着。当我们人生方向已经进入迷蒙状态,走下去,也许会发现一个奇迹,路就在转角处。
过了小村,出村口,眼睛霍地一亮,一条宽阔的大马路横在面前,望不到来处,也望不见去处。路口停着几辆拉客的摩托,拉客人懒洋洋或坐或靠摩托车上。我问一个看起来面善的中年人:太平洋工业区在哪?他手一指:在前面。远不远?也不是很远。他就缠着我让我坐他的车。我问多少钱,他说五块。当时心里有顾虑,怕再被做一回“猪仔”。我坚持不坐,任凭他怎样纠缠。
路越走越长,旅包是越提越重,天上晴空万里,不见一丝云彩。太阳更是肆无忌惮烘烤着大地,烘烤着我。这是条新修的公路,行道树还没种下,桔黄的泥土被阳光烤得泛白。大概走了有一两里多路,我已感到特别劳累,而且中间还停顿休息了几次。望望前面,工业区的影子也没见着。我横下心来,宰也让他宰一下。正好刚才纠缠我的中年人过来,也许他一直惦记着我,知道我非坐他的车不可。这单生意终于成交,我跨上他的摩托车后座。一路疾驶,拉起的风灌入滚热的躯体,舒爽而惬意,这时候真为那一两里路而抱冤。终于还是有一个不大也不小的工业区到了面前,我从摩托后座下来,付给他车钱,还好没有讹我,当然也不是人人都不讲道义的。按着地址找到那个所谓亲戚上班的公司,一问看门的保安,心里顿时就凉了。保安说我那亲戚前两天请假回老家了。怎么办?我蹲在那个公司大门外一筹莫展。当时想找这个亲戚是有一个落脚点,缓度一下再到海南,顺便也了解在外打工的情况。毕竟外面太陌生了,很需要有一些了解,现在完了,唯一的希望也破灭了,甚至安身的地方都无处可寻。思来想去,还是回到广州城里再说吧!也真是天无绝人之路,打死也想不到这里还有去广州火车站的交通车。所以,至今也想不通来时的那辆车为什么没走这条路线。
临近傍晚时分,兜了一大圈子的我又回到原地——火车站站前广场。无亲无靠,只有找一个旅店住吧!倦鸟归林,刚下火车的旅客正需要寻找寄宿。广场边上许多举着某某旅社、招待所牌子的人喊破嗓子招揽生意,我一时不好确定选哪一家,总怕被落入圈套。见天也未完全黑透,就倚在广场外高架桥的柱子下寻找或等候一家自认为安全合适的。结果,却等来了一群浪仔。这群浪仔见我孓然一身,没亲没友,就围了上来。其中一个头发染了一绺红的小年轻,看起来是个头,他手里捏着个打火机吧嗒吧嗒打着火,先不说话,眼睛死死盯着你。我的心随着打火机的响动怦怦直跳,我知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终于开口了:这位老弟,有烟吗?一绺红说。没,没,我不抽烟。我诺诺回答。声音小得自己都快听不见。那就借点钱,给弟兄们买包烟抽。语气是肯定的,豪无妥协。没,没有钱······我四处张望,看能否遇见警察和治安队什么的,但很失望,都是急匆匆行走的路人,谁也没光顾这里一眼。没钱?不给我们面子是吧,那只好搜了。搜,肯定要坏事,虽然我把那几百块钱分散藏几个地方,搞不好全给抄了。我只好从外衣的内口袋掏出一百三十几元。就这些,我还要吃饭坐车的。一绺红一把夺了过去,顺便瞟了我一眼:不老实,还说没钱。他拿着钱在手中荡了荡:还有没有?就这些了,我还要坐车的。我重复了一遍。他抽出百元钞,把零钱还给我,说:以后,出门要多带点,没钱怎么好意思出来。说着,一边挥着那张我的钞票领着那帮浪仔扬长而去。
从那以后,我就学会了抽烟,到现在也没戒掉,兴许抽烟能稳定紧要时的恐慌吧!
再也不能单独行动了,我学会了跟从。见有一大帮背着行李的民工,我躲躲闪闪跟在他们屁股后面,不敢太近,当然更不能太远。这样别人肯定认为我是同他们一伙的,再胆大妄为的茅贼也不敢对众人下手了。天渐渐黑暗下来,路灯亮起浑黄的眼睛,虎视眈眈望着这些无家可归的人,高楼顶上的霓虹灯闪着炫彩的光芒,显示这座城市的高傲和繁华。
还是看到一个让人值得信赖的旅社了,是一位穿着军装模样的妇女举着牌子,牌子上写著某某海军招待所,下面八个小字:安全可靠,专车接送。一辆大巴车停在她旁边,证明她所说的不是谎言。在这处处仿佛埋着陷阱的世界,选择的天平肯定偏向值得人们敬重的部队机构了。我和一群民工上前一问,住一晚也就五块钱。不贵又可靠,无需顾虑就上了车。
起初以为不是很远,一会儿就到,结果是这车弯弯拐拐走了近一个小时才在一幢大房子门前停下。谁也不知道这里是广州城里的哪个地方,既来之,则安之。登记住宿时才发现还是被忽悠了一把,五元一宿的没有了,最次的要十元。到了这环节,还能有啥想法?有怨气也要化为静气。办了住宿证,先到饭堂买饭吃,四块钱的快餐,不好也不坏。第一口饭刚送进嘴里,突然感觉有一件事不对,马上放下碗筷,迅速搜起衣裤的口袋,霎时头脑一麻,冷汗直冒,身份证没了。我撒腿就朝服务台跑去,可能是刚才登记住宿时忘了拿回来了。谁都知道,出门在外没有身份证是寸步难行,别说是往前,往后都困难,更何况我还要到盘查严格的特别行政区——海南。那时候,中国有四个地方,厦门、深圳、珠海、海南,除了身份证,还要边防证。少一样别说进不去,说不定还会被视为“三无分子”抓起来。
感谢列祖列宗的保佑,那张“护身符”还安详地躺在服务台台面的边上。虽然有很多人在那办理住宿,却都手下留情,没断了我的绝路。我冲过去,一把抓起捧在怀里,泪水顿时在眼眶里打转转,良久,已经跳到嗓子眼的心脏才渐渐返回原地。
饭后,由招待所的一名工作人员引导,来到一座大房子前,原以为住所是一个个房间的,与一些旅社类似,最多是多摆放几张床,多睡几个人。进了门才发现,我的预想总是跟不上现实。这是一个很大很大的房间,大到我简直没看到边。里面满是一排排双层铁架床,摆放到很整齐,确实有部队的风范。日光灯高高挂在顶梁上,却不是很多,所以看起来,整个房间里阴阴暗暗,房间的深度和宽度也就模糊不清。估计大家都是舟车劳顿刚到广州,都是离乡背井出门打工人,谁还会讲究太多,也没办法讲究,将就着睡吧。有张床躺下,能让折腾了一天的身心安息下来,也是最大的享受。明天的事明天再说,就是再遇到什么麻烦事,让它见鬼去吧!现在就是要痛痛快快睡上一觉,养护起精神,迎接更新的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