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就这样走了，转瞬即逝，不知道给他的灵魂刻下怎样的印迹，就这样，风风光光地走了。
　　 唢呐的悲声带着亲人的嚎啕，随风在村庄的上空飘荡。被风折磨得瘦骨嶙峋的树木，带着父老乡亲的惋惜摇荡着，仿佛死者灵魂的煎熬，不知道自己的依附究竟在哪里。无论善与恶怎样拉扯，从人们嘴里流淌出的，永远是死者留在世上的闪光点。
　　 他是一个精明干练的人，上天赐予了他俊美容颜和挺拔身姿的同时，却无情地夺取了他的一条腿。已经几十年了，当我们看到他戴着假肢一瘸一点行走在路上时，不由得感慨万分，一个英俊帅气的小伙早早打上了残疾的标志。
　　 然而，身体上的残疾并没有将他击垮，由于身体的原因，在生产队干活被给予了特殊照顾。虽然大锅饭的时代被人诟病，但是，那种相互扶持，互帮互助的风气却是我们这个时代最欠缺的。他就是在这样温煦的社会氛围中迈过时代的门槛，他没有被大家抛弃，哪怕一个小小的生产队和村里的大队，也在用微弱的力量拯救一个受伤的灵魂。只要自己不沉沦下去，希望的火光就会在前方燃烧。尽管那个时代人们生活在温饱线上，可众人拾柴火焰高，集体的力量是无穷的。
　　 迈过时代的门槛，大集体生产模式结束了，他也越来越成熟了。没有了社会的呵护，他的目光越来越远，自己灵活的头脑盘算生存之道，开启了新的生活方式。包产到户之后，原来被集体的火光笼在一起的精神散了。花生油作坊、豆腐坊走出生产队，在人们种植承包土地的档口也找到了新主人，搞副业，挣点钱让自己的生活好过一点。他做豆片，卖豆片，成为我们村上最早踏入这个行业的人员之一，艰苦的日子中展现出勃勃生机。
　　 几个老头老太太目光迷离地讲述着他的事迹，重温属于他们的青春年代。那时的豆片柔软筋道，醇香四溢，他的手艺那时出了名的好。无论是刮风下雨，起早贪黑，那个瘦弱的身影总是骑着自行车出现在人们的饭口，我不止一次品尝过他的手艺，而且，他的豪爽气质也是我们最为敬佩的。周围几个村庄是他的卖场，许许多多的人都被那洪亮的男高音感染了。身残志坚的他几乎是那个时代许多人心中的偶像，要不是缺了一条腿，许许多多的女孩都愿意嫁给他。然而，现实是残酷的，那么多美好的爱情神话却被一条天河所阻隔。
　　 因为身体残疾，父母为他的亲事绞尽脑汁，最后不得不将心爱的女儿下嫁给他换了一门亲事。所有的脸面和尊严是换不来一个真真切切的儿媳妇的。因为有了家的缘故，他的生活又有了新的内容，有了她的陪伴，自己也开启了新的生活，一个与大多数的庄稼人一样的生活。
　　 他去了另外一个世界，媳妇在屋子里哭成了泪人，我们也陪着掉眼泪。那个其貌不扬，心地善良的女人，因为这个缘把自己的一生交给了这个男人，从那以后，两个人的家庭在历史的洪流中张帆远航。当下，一辈子相守的男人化为一片灰烬，她怎会不伤心欲绝呢？外面的本家人和其他亲人都来送别，唢呐，电子琴和笙演奏着他们熟悉的音乐，传统的，流行的，悲伤的，凄婉的。乐曲幽怨缠绵，既在人世间游荡，又连接了天国。既是为一个亡魂超度，又是伸向天界的一种祈愿。
　　 让音乐送行，让欢乐和哭声同在，人间的悲喜交织在一起，仿佛是庄子的鼓盆之音，又像嵇康淡然而起的广陵散，人生的来去，世事的变迁，仿佛都在这样的铿锵和旋转中转瞬而成。太阳从东方升起转到西方，蔚蓝的天空腾起的寒潮冲刷着一个个凡俗的心灵。天上的白云驻足在人们的头顶，像一个个流失在天堂的灵魂欢迎着一个新的灵魂的加入。那里有庄子和师旷的身影吗？
　　 归去来兮，人生在天地之间的生老病死，又何尝不是一次来去又归的过场呢。
　　 从翩翩少年到一个成人的转换，彻底失去了少年模样。在人们心目中，他是一个有理想有抱负的人，一生中不断变幻着自己的角色。响应上级号召栽种葡萄。身体上的残疾使他力不从心，挖沟，施粪，栽苗，一套流程下来让他身心俱疲。他的父母兄弟，竞相帮助，也是杯水车薪。打桩，扯上铁丝，最后，一行行二百多米的葡萄架上挂果实的时候，他的脾气已经变得和身体一样糟糕。
　　 这个曾经风度翩翩的美少年，已经变成了彻彻底底的凡人。附着在面容上的青涩腼腆，智慧灵动，被岁月磨砺得粗糙、狡黠，男人的习性更多了难以琢磨的成份，难道是成熟惹的祸吗？
　　 听着那个女人絮絮叨叨的回忆，我陷入沉思。成为真正男人的时刻，也预示着性情和人格的巨大转变。他的聪颖在于对市场的把控和精明。他在市场上卖鱼，风里来雨里去，辛辛苦苦自然挣了不少钱，冬天，常常看到他们两口子在集市上忙碌的情形。凛冽的西北风像刀割一样，戴着胶皮手套的手瑟瑟发抖，冻得发紫的嘴唇吐出声来像风一样震颤。他们的脸部变成深红色，一条条细小的裂缝在紫红间爬行。摘下手套，伸出双手的刹那，是干裂的，被胶布缠了一圈又一圈的伤痕，带着血的双手接过红蓝钞票，脸上的褶痕在飞动，那是笑，一个得到回报后带给顾客和自己的笑。
　　 他们将辛辛苦苦挣下的血汗钱，大多数挥霍在赌场上了，一个男子汉最成熟的标志或许就是在赌场上的潇洒自如。人无完人，生活在村庄里的男人大多是在毁与荣的光圈里生活。从此，那个励志少年身残志坚的形象彻底留在了史册里。我常常怀念那个英姿勃发的少年，也常常回想起他骑着自行车穿梭在大街小巷悦耳的叫卖声。
　　 他能挣钱，又能输钱，商场上的得心应手替代不了赌场上的十赌九输。于是，他将自己的怨气撒向这个懦弱、可怜的女人。此刻，她还咧着嘴哭，讲述着男人过去种种的好，却忽略了男人对她的殴打、怒骂，忽略了男人对她的冷酷无情。那个时代，男人大多是大男子主义，然而，像他那样对老婆动辄拳脚相加的还真不多。
　　 每每看到他，他总是叫我的小名，那股亲热劲真的像兄弟一样。他待人热情，有求必应，外人看起来就像一个好大哥，那种真诚淳朴像火一样，温暖人心，可就是不明白他对老婆为什么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这或许是许多男人的通病，也是历史遗留下来的恶疾。他对父母姐妹，还有那个被父母抛弃的侄子相当好，把他从小养大。看他痛哭流涕的样子，头磕在地上咚咚作响，让人体会到叔侄之间深厚的情感。他对于家人的爱获得大家的好评，侄子永远也不会忘记他的养育之恩。
　　 一幕幕过往历历在目。所有的一切都在昨天那一刻画上了沉重的句号。人如草木，随着季节的变幻终要化为尘土。
　　 在这个普通的村庄里，他的名字后面除了赘述年龄之外就是一个平凡人。小小的墓碑，小小的坟茔，在这片土地上，就像一块小小的疤痕。过了十年甚至几十年之后，风沙会把这个痕迹抹去，我想谁也不会遗憾，只要我们在这个世界上走过路过，爱过恨过，哭过笑过，就不会有缺憾。
　　 丧葬仪式过后，会留下那个女人，一个心地善良，依靠在大树下活了一辈子的女人。虽然这棵树已经倒下，她也会牢牢地记住他，把这棵树的影子刻在骨子里，永远珍藏。这就是爱，一种与天地长存的唯有人类才懂得的最伟大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