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星】杨圈往事(散文)
我的老家和杨圈村只隔着一个湾⑴。
我老家的院子西面是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小路的西侧是一个南窄北宽的南北走向的湾。因为这个湾在我村的西面,我村的人就把这个湾叫做西湾。我曾在几篇小说中提到的西湾就是说的这个湾。我小说中的柳园村的原型就是现在的辛寨镇杨圈村。
我特别小的时候,就听我父亲讲到过,解放前,西湾边上的这条小路,还是一条特别宽敞的南北大道,那时候的西湾没有现在这么深,也没有这么宽。至于那条大道到底存在了几百年了,没有人能够说得清楚。只不过,那时候人们只知道,这条大道往南到李楼村南后,往东拐,上李家桥,然后一直通往了当时的济南府。那时候,这条大道沿着西湾一直往北,在我们堂子村西和杨圈村东北处的交接处,大道要经过一个高大的土坡,车辆上坡特别困难。
当时,杨圈村有一家姓王的大户人家,王家开办有“治全”银号⑵,据说王家的“治全”银号在禹城县城、济南府、德州各地,都开办有分号。王家老掌特别乐善好施,虽然王家家大业大、财大气粗,王家老掌柜从来不仗势欺人,并且生活特别俭朴。王家老掌柜平时穿着特别朴素,从来不穿绫罗绸缎,就是穿普通的旧衣服。闲暇的时候,王家老掌柜就肩挎粪筐,在大街上转悠着拾粪,拾满一筐,就到自己的田地里,细心地洒在田地里。王家老掌柜见杨圈村东北的这个土坡上坡特别困难,就让人买来一头大腱子牛⑶,拴在了土坡的旁边,并且在旁边放了牛套,来往的车辆,谁要是上坡困难可以自己套上腱子牛,把车辆拉上土坡。
据说,有一年,一个赶着驴车走街串巷卖姜的商贩来到了杨圈村,在王家大院门口附近卖姜。恰好,王家老掌柜肩上挎着粪筐回来,就凑了过去。卖姜的人一看一个穿着破旧的挎着粪筐的老头凑过来,就烦了,生气地说:“你要得起姜吗?你要的话,我便宜一半卖给你!”王家老掌柜就指了指王家大院的大门,说:“我全要了!给我把整车的姜送到院里去!”说完,王家老掌柜挎着粪筐就进了王家大院。卖姜的人纳闷地问旁边的围观的人:“这老头干嘛的呀?”有人就说:“这是王家老掌柜啊!你这姜便宜一半卖,连本钱也赔没了吧?”卖姜的人一听就傻眼了,脸都白了。卖姜的人把装满姜的驴车赶进王家大院,“噗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磕头如捣蒜地给王家老掌柜说好话。王家老掌柜就说:“起来吧!没事没事,我还是按你的原价给你姜钱,记着,以后不要瞧不起人就行了。”
最后,卖姜的人千恩万谢地走了。
杨圈的王家大院和“治泉”银号的兴衰及老掌柜的故事,前几年我写进了我的小说《杏花如雪》,只不过当年的王家大院到底是什么样子,我不得而知,只是凭着我的想象按自己的设计的蓝图在小说里构建了一个王家大院。
解放前,杨圈村是禹城八区杨圈乡的乡公所驻地,设有邮政所、学校等。在当时,杨圈村就有上百年历史的农历逢一排六的杨圈集市,杨圈大集是方圆百里远近闻名的万人大集,到济南府一说杨圈大集,都会有许多人特别熟悉。杨圈大集按集市功能设有店铺区、粮油区、牲口交易区、服装布匹区等各种集市区域。听我父亲讲,我老家南面的月牙湾南沿就是牲口交易区。那时候,杨圈街上不仅仅只有王家的“治全”银号,还有包子铺、香油房、布匹店等大大小小几十家店铺。
解放前,禹城县辛寨镇属于八区,那时候控制八区的是盘踞于魏寨子的地方武装头子李连祥。李连祥是辛寨镇魏寨子人,在卢沟桥事变之后,趁着各地都成立抗日武装之际,李连祥也组织了地方杂团武装保安团,起初李连祥自称营长,后来改称团长。李连祥的保安团队伍驻扎在辛寨街东南二里地的魏寨子村。
魏寨子村距离杨圈村十一二里地。
据说,那时候,每逢杨圈大集的日子,只要不是有特殊的事情抽不开身,李连祥就会到杨圈大集上的范家包子铺吃包子。为了展现一种亲民爱民的形象,李连祥每次到杨圈吃包子的时候,都是穿着便装、骑着自行车来到杨圈。有一年的冬天的一天,又是杨圈大集的日子,李连祥一大早就骑着自行车来到了杨圈村。他的所有随行人员,也都只穿便装不穿军装,骑着自行车远远地跟在后面。李连祥到了杨圈大集上的范家包子铺,在一张桌子后面的椅子上坐下,几个便衣人员就在包子铺四周不远处站好了。范家包子铺掌柜乐颠颠地跑过来,用抹布擦了擦桌子,沏上茶,满面春风地问:“李团长,您来了?”有点驼背的李连祥点了点头,笑着说:“老亏成⑷,还是十个包子,一碟咸菜就行。”包子铺掌柜痛快地答应着,一溜小跑地到了刚下膳的笼屉旁边,掀开笼屉帽,用夹子夹了十个包子放在盘子里,端到了李连祥面前桌子上,放下,又三步并作两步地去盛了一碟咸菜端过来,放在了李连祥面前的桌子上,笑眯眯地说:“李团长您慢用哈……”
这时候,有个衣衫褴褛的乞丐蹒跚地走到了包子铺前,颤巍巍地伸着脏兮兮的双手说:“老板,赏个包子吃吧?”一个便衣几步蹿过来,抓住乞丐的后袄领就往旁边拽,并气急败坏地说:“走、走、走,上一边去!”李连祥一见,冲便衣厉声呵斥一声:“你干啥——!他饿了要吃的有啥错!”,然后冲包子铺老板努了努嘴,又说,“把这盘包子给这人送去,算我账上就行!”包子铺老板不知所措地看了看乞丐,又扭头看了看李连祥,嗫嚅地说:“这是给李团长您的……”李连祥慢条斯理的摆了摆手,说:“再给我上一盘就行了。”包子铺老板连声答应着,把包子给乞丐送了过去,又去给李连祥拿包子。
包子铺里里外外的人都窃窃私语,都啧啧称赞保安团团长李连祥爱民如子。
据说,李连祥在当时的八区境内比较爱惜群众,一般不祸害邻里乡亲。但是,李连祥特别痛恨共产党和八路军,对待共产党员和八路军的手段,却相当残忍,从不手下留情。只要听说谁家有人参加了八路军,李连祥就会派人去把全家抓来,然后用绳子将全家勒死。对于抓获的共产党员,李连祥就会在杨圈村北的大场院上,公开示众,并且当众用铡刀活活地铡死。
我父亲六七岁的时候,曾经亲眼目睹过李连祥用铡刀活活铡死两个共产党员的惨烈场情。
那时候,杨圈村北有一个大场院,李连祥就将行刑的现场设在这个大场院上。那天,大场院上站满了四外八村的围观群众,大场院的一侧,站了几排持枪核弹、全副武装的李连祥保安团士兵。一男一女两个共产党员五花大绑地捆在大树上,旁边一个士兵还抓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姑娘。据说这小姑娘是这对共产党员夫妇的女儿,最后也得铡死。一口大铡刀就放在大树下。李连祥保安团的连长先进行了行刑前讲话,然后开始行刑。开始的时候,两个士兵先是将男共产党员推到了铡刀前,刽子手掀起铡刀,明晃晃的铡刀闪着阴森森的寒光。男共产党员拼命挣扎,嘴里哭哭咧咧。站在后边的女共产党员面不改色地喊:“我先来!”说着,自己大步向前,雄赳赳气昂昂走向铡刀,后边的两个押解的士兵被她带着往前一起走。
走到铡刀前面,女共产党员晃了晃身子,两个士兵一松手,女共产党员自己俯身趴下,将头伸到了铡刀下面的铡床上,大声喊:“来吧!姑奶奶二十年后还是一条好汉!”五大三粗的刽子手看了看连长,连长厉声骂道:“看你娘的嘛?铡啊——”刽子手把铡刀往上抬了抬,蒙地按下去,只听见铡刀下的女共产党员撕心裂肺地惨叫起来。刽子手掀起起来铡刀,人们才发现,并没有铡下女共产党员的头颅。连长对旁边的士兵说:“快去找棒子⑸秸来!”女共产党员趴在铡刀下的铡床上,并没有起身,只是骂旁边的男共产党员“怂包”“怂货”,也骂李连祥“不得好死”,还高声喊“共产主义一定会胜利”“红旗一定会插遍全国各地”等等。等找来了棒子秸,放在了女共产党员的脖子上。刽子手又使劲按铡,铡刀下女共产党员再次撕心裂肺地惨叫。刽子手连着掀起按下几次,女共产党员一直在撕心裂肺的惨叫。最后,终于一股鲜血从铡床两侧喷起来,鲜血淋漓的女共产党员的头颅滚到了地上。
等对男共产党员行刑的时候,男共产党员已经吓得身烂如泥,是两个士兵抬着他到了铡刀旁边。
我父亲说,那一年他才六七岁,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害怕。当时他就在行刑的现场,并且站在人群的前面,眼睁睁地目睹了李连祥杀害共产党员的惨烈的血腥情景。后来,我父亲才知道,杨圈的人们趁着行刑现场的混乱,那些保安团士兵也松懈的时候,将两个共产党员的那个女儿拽到了人群里,然后从人们的腿缝里,一个一个往外传,传到了人山人海的人群外,藏到了一个杨圈群众的家里,后来又转移去了八路军控制的解放区。
英勇无畏的杨圈人民冒着被李连祥杀害的危险,为革命烈士保留住了血脉,也为以后的革命事业埋下了一颗希望的种子。
杨圈村在禹城抗战史上,也曾经写下了熠熠生辉的光辉的一页。因为,在杨圈村曾经发生过著名的杨圈战役,是反法西斯历史上不可或缺的战役之一。
一九四零年十月,鲁西特委第三大队政委王克寇(现禹城市莒镇董屯村人)亲自率领第三大队,和周家鼎率领的四地委直属团两个营,在杨圈村与驻将军庙(现禹城市莒镇前将军庙村)的日本鬼子及李连祥的保安团伪军共计五百余人狭路相逢。我军占据有利地形,正面阻击,两翼包抄,经过激烈战斗,打垮敌人,歼敌200余人。其中包括击毙日军小队长五野次郎等三十多名日本鬼子。我军还缴获大枪四十多支,歪把子机枪一挺,子弹五千多发。这是抗战时期以少胜多的重要战斗,狠狠打击了日寇的嚣张气焰。
不过,杨圈战斗,并没有消灭李连祥的武装杂团队伍。
一九四七年五月李连祥的末日才终于到了。
五月十二日,华东野战军第十纵队二十八师在步兵炮兵协同作战下,全歼了李连祥的武装杂团队伍,李连祥在慌忙逃窜中被活捉。五月二十日,当时政府驻地就在杨圈村的齐禹县抗日人民政府决定,在杨圈村北的大场院召开万人公判大会,审判李连祥及其帮凶,并且允许现场有仇恨的群众可以走上台,对李连祥及帮凶动用菜刀、剪子、锥子等,对李连祥等进行了千刀万剐地公开行刑。据说,在公判大会前李连祥已经死亡。有的说李连祥吞金镏子自杀,也有的说是发高烧死亡。至于其死亡原因,众说纷纭,说法不一。
我小的时候,去杨圈供销社买东西,或到杨圈村看电影,经常从村中间的一个胡同北头经过,那里有一个大城门楼子。后来,我才知道,那是解放前杨圈王家大院留下的北大门。
我十三岁考入杨圈联中上初中的时候,那个城门楼子已经没有了,杨圈村北的大场院也已经没有了。城门楼子已经扒了,当年的大场院也被挖成了坑。每次从杨圈村北的大坑边来往,我就常常想起父亲讲的解放前的那些事,想起视死如归的女共产党员和她的死里逃生的女儿,也想象着沾满革命烈士鲜血的李连祥被千刀万剐的那个现场会是什么情景。
我在杨圈村上初中的时候,杨圈村还没有修公路,也没有通县城的公交车。我村及杨圈村附近的几个村的人要是去禹城县城,必须到十多里地之外去坐公交车,或者就是自己骑自行车去禹城县城。
我在杨圈联中念了三年初中,又在杨圈联中复读几年,后来考入了德州农业学校。
德州农业学校毕业后,我分配到老家西南方向十四五里地之外的李屯乡政府工作。几年后,杨圈村通了公路,也有了通往禹城县城的公交车。
我的老家所在的堂子村和杨圈村仅仅一湾之隔,那时候就已经是一个八百多口人的村,但是离开辛寨镇之外,没有人知道我们堂子村。我村及杨圈村附近的其他村的人,不论出门在外到哪里,都爱先说辛寨镇杨圈村,然后说自家的村在杨圈的什么方位。因为,杨圈村名声在外,方圆百里之内一说杨圈村都熟悉。
党的十八大以来,杨圈村党支部充分发挥核心凝聚力,发动群众积极参与节目创作,村民文体活动日益丰富,广场舞、篮球、太极拳等各种各样文艺形式在村内百花齐放。二零一九年党中央开始推广学习强国,杨圈村率先在村级艺术团中推广,多名村民一直在全国答题闯关中名列前茅,杨圈村全村形成了争学学习强国的氛围。
直到现在,杨圈村绝大多数村民还一直坚持通过学习强国来进行学习。
二零二三年,杨圈村充分挖掘本村深厚的历史文化底蕴,经过本村在外人士及村内村民群策群力、多方筹资,建设了融入红色文化为特色的文化一条街,修建了杨圈村史馆、学习强国主题广场、新时代文明实践广场、农展馆、老物件馆等,修缮了六百余年的国槐院落、齐禹县政府所在地遗址、王家大院后墙遗址等。
杨圈村成为了远近闻名的红色文化旅游村。
近年来,杨圈村每年都有孩子考上各类大学,成为了闻名遐迩的硕士村。
现在,辛寨镇杨圈村已经成为了扬名全禹城的明星村,是新时代建设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新农村的典范村。
虽然我不是生在杨圈村的人,我也为杨圈村日新月异的巨大变化感到骄傲和自豪!
从特别小的时候开始,我就对杨圈村特别熟悉。上初中的那几年,每天在杨圈村的大街小巷穿行。也可以说,我不是生在杨圈的人,我却是长在杨圈村的人。杨圈村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已深深地铭刻进了我的生命里。
虽然我不是杨圈村的人,但是,在我的内心深处里,我已经把杨圈当做了我的故乡。
因为,我的老家和杨圈村只隔着一个湾。
作者注:
⑴湾,禹城方言,水塘。
⑵银号,古时候的银行。
⑶腱子牛,禹城方言,公牛。
⑷亏成,禹城方言,规矩。
⑸棒子,禹城方言,玉米。
2024年12月18日午于山东省禹城市莒镇人民政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