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酒家】万大富之死(小说)
一
喝完最后一口牛奶,万大富起身就去穿衣服。边吃饭边刷手机的林兰扭头问,今天你不是休息吗?穿好衣服又前后照了照,万大富这才对着镜子里茫然地看着他的林兰吐出两个字:“值班!”出门刷皮鞋是万大富多年养成的的习惯,尽管皮鞋一尘不染,他依然坚持出门前刷那么几下。
中午别等我吃饭啊,有饭局。说完“哐当”一声,门在万大富身后关上了,屋里只剩下餐桌旁拿着手机的林兰。
这件T恤真不错,无论颜色款式都属上乘,尤其是商家的模特,T恤穿上,立马显得玉树临风、儒雅端庄。这是林兰在男装区浏览了好久最中意的一件。她把它和昨天看中的一条男裤都放入购物车,随后把链接发给丈夫,说:再看看这两件,如果满意我就下单了。放下手机林兰长出了一口气。买件衣服,从没有一眼相中的,不是嫌这件款式旧颜色不正,就是嫌那件俗气不庄重,这个老东西,简直比皇帝还难伺候。呆坐了半天,还是觉得不放心,林兰又在手机上打着“赶紧回话,我还等着下单了,迟了,五一回不来,我可不管!”丢下手机,林兰这才把碗筷收进锅里,端着去了厨房。
阳光透过玻璃窗洒了进来,洒在洗碗池上,洒在林兰的身上。不一会儿,林兰的额上渗出密密的汗珠。天是真暖和了,她抬起胳膊抹了下汗水,继续擦拭灶台。这时,手机响了,万大富发来微信说,还行,就这吧!林兰赶紧擦干手,下单付款。还有四天就是五一,想必衣服能在五一前回来。
这是儿子结婚后第一次全家外出旅行,可不能马虎。洗漱用品,换洗的衣服,饮料啤酒方便面火腿肠,能带多少就带多少。据说,旅游景点饭菜贵得吓人。对,还有感冒药和肠胃药以及一些急救药品也要拿上。林兰把要拿的东西都写在手机上。这次去西安是小两口商量好的,他们老两口只能悉听尊便。时代不同了,真是什么都不一样了,以前都是儿子听老子的,现在呢,正好颠倒了。不过一想起儿子,林兰立马心花怒放,尤其是儿子那身笔挺英武的军装给自己带来的自豪,浑身便充满力量。儿子一舟打小就是她和万大富的骄傲,功课好,懂事听话,性情温顺,从小学到读研,没让他们两口子操一点心。一毕业工作就被分配在石家庄某部队,然后,顺理成章地找了个石家庄女孩,然后结婚,然后开始还房贷……哎,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还完?林兰茫然地望着窗外。远处人来车往,喧嚣嘈杂,马路上有遛弯的,有推着婴儿车的,还有拎着菜篮子的……忽地,林兰想起了什么,差点忘了!她一怕脑门,几步走到一个红色塑料桶前,弯腰掀开桶盖,里面是大半桶酸菜。用筷子搅了搅,水还是清淋淋的,几天没看,味道一点没变。林兰想,一定要在五一前把它们全部卖完。
今天她来的有点晚,摊位都被别人占了,没办法,林兰好说歹说才把自己的酸菜桶挤在一堆红薯的旁边,自己则讪笑着跟卖红薯的老汉套近乎。
你这红薯看着可不赖!
嗯,好吃,自家种的,绵,甜!
你卖什么?老汉看着塑料桶问。
林兰说,酸菜。说着用筷子把酸菜搛了满满一碗,套上塑料袋放在盖子上。
现在的人都爱吃农家菜,大鱼大肉都吃腻了。
是啊,是啊,农家菜好吃可口,吃不腻。
你一直卖酸菜?
也不是。遇到清明、十一,也卖上坟用的烧纸啦,香烛什么的。
俩人有一句没一句地唠着嗑,不觉大半桶酸菜已见底。今天真顺利,林兰暗喜。她把剩下的酸菜全部倒在一个塑料袋里递给老汉,说,拿着,给你回家尝个鲜。老汉接过来,也挑了几个红薯递给林兰说,你也回去尝个鲜。
正当林兰收拾东西准备离开时,手机响了。是丈夫办公室的座机打来的。
“喂,是嫂子吗?”
林兰一听不是丈夫的声音,便问“你谁呀?”
“我是小范,嫂子你快来,万总出事了。”
二
出事?林兰一时懵了。单位值个班能出什么事!她思忖着还想问什么,电话那头已经出现忙音。林兰不敢耽搁,快步向丈夫的单位走去。
从单位到家也就十几分钟。万大富六点下班,林兰每天都会在万大富回来之前把饭做好。以前在基层,每天都有干不完的活。那时候万大富下班一回家,身体像散了架似的,衣服也不脱,脏兮兮的往床上一躺,饭都不想吃。看着丈夫疲累不堪的样子,林兰心疼了,她端来热水,开始为丈夫洗脚。这一洗就是好多年。那时候住筒子楼,没有单独厨房,厕所是公用的,做饭洗衣服都在走风漏气的过道。夏天还好,冬天就遭罪了,寒风顺着楼道吹得人直打哆嗦。记得有一天早上,她端着便盆刚跨出门,头一晕,脚一软,就什么都不知道了。迷迷糊糊中她感觉有人背着她跑。后来她醒了,手腕处输着液,趴在床边已经睡着的丈夫,也在输着液。护士告诉她,你们俩都是煤气中毒,只不过你老公比你轻一些,就这,他跑来人已经快虚脱了。这句话,林兰能记一辈子。那时候很苦,心却是甜的。现在呢,房子大了,儿子娶媳妇了,自己也逐渐老了;可老公却越来越滋润,衣着永远整洁、气色更加红润,言谈举止无不彰显一个成功男人的派头。人往高处走,日子是一天比一天好了,应该感到欣慰,可林兰不知怎么,还是怀念那段住筒子楼的旧时光。一抬头,前面是一幢气势恢宏的办公大楼,有门柱、有台阶,大门一侧挂着“鑫远建筑股份有限公司”的招牌。大楼一共五层,万大富在三层那个挂着“总经理”的办公室。虽然是民营企业,却也不失庄严。林兰用手捋捋头发,又整理了下衣服,心里莫名地紧张起来。
一踏进办公楼,林兰的紧张便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闷压抑的气氛所代替。这种困惑是从楼梯口或者某个角落人们窃窃私语的复杂神情中所捕捉到的。林兰的突然出现,又使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转向了她。被这么多人行注目礼,还是头一次,林兰感到如芒针刺,浑身不自在。这时从楼梯跑下来两个人,一边一个扶着林兰。
嫂子。小范叫了一声便低下头。另一个林兰不认识。
咋了?老万咋了?林兰颤着声问了两遍,两个人都不吭声。
神情恍惚的林兰就这样被两个人扶着进了总经理办公室。
办公室好多人,有的靠着墙悄悄说话,有的在办公桌旁商量着什么。看见林兰进来,一个男人赶紧从办公桌前走过来一把拉住她的手说,嫂子,你来了。
周书记,老万呢?他到底咋了?林兰急切地问。
“嫂子!”周书记叫了一声,沉痛地说“万总走了,你可千万要挺住!”说着,周书记打开里间的房门。
只看了一眼,林兰便瘫软在地失去了知觉。
万大富死了,死在一个晴朗的毫无征兆的日子里。就在三个小时前,他刚刚吃过早饭告别妻子来到单位;而他的妻子刚刚为他网购了五一旅行要穿的衣服。万大富就这么死了,死得突然、死得蹊跷、死得莫名其妙。他的妻子紧追慢赶,想问,为什么这么无情!为什么丢下她不管!可前面的万大富像是在和自己的妻子捉迷藏,忽远忽近、忽隐忽现,林兰就是追不上。忽然一阵剧痛,林兰醒了。被掐人中苏醒后的林兰身边围着一圈人,有人端水,有人递毛巾,而她反反复复只有一句话“这到底是咋回事?”
小范说,嫂子,十点多钟,我正在家看电视,万总打电话说,他难受得厉害,让我赶紧来单位,我不敢耽搁,就叫上对门的小东一起过来了。小范一边比划一边说。等我俩推开里间的房门就看见万总趴在床上,一动不动,咋叫也叫不醒。我俩吓坏了,赶紧给周书记打电话,赶紧打120救护车。周书记接茬说,我来的时候,正看见医生抢救,但是……周书记顿了下,摊开双手沉重地说,已经无济于事了。医生说,是心脏猝死。直到这时,林兰才“哇”的一声恸哭了起来。周书记不由得眼圈也红了,说,嫂子,万总和我搭档这么多年,他走了,我也很难过,不过你放心,万总的后事单位会处理好的,有什么要求,你尽管提!
三
一舟接到父亲不好的消息就马不停蹄地往家赶,他和媳妇到家时,已经是下午两点了。想不到五一旅行变成了奔丧。他多希望这只是一场梦,梦醒后,父亲就会打着哈欠坐起来;然而任凭他怎样哭喊,父亲就是一动不动。
这场丧事周书记是总管,大到挖墓和要用的板材,小到搭灵棚,花圈挽联,吹响班以及接待亲友等一应琐事,周书记都亲力亲为,安排得妥妥贴贴。
这几天林兰基本处于混沌状态,大脑一片空白,她任由自己的几个姐妹日夜轮流陪护,看不出悲恸,也看不出忧伤,家里忙忙乱乱进进出出的人,似乎也和她没有多大关系,只有夜深人静对着那支摇曳的香火和冰冷的棺材时,林兰的悲恸才席卷而来。她哭一阵想一阵,想一阵哭一阵,一会儿是丈夫喝完牛奶走出家门的背影,一会儿是躺在床上丈夫直挺挺的身子。林兰睡不着,睡不着就叠“元宝”、叠五色纸。她要让丈夫在那个世界也能过得体体面面。
第二天一大早,周书记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资料对一脸憔悴的林兰说,嫂子,万总是因公殉职的,这是单位给家属的一份赔偿报告,你看看有没有不合适的地方,我回去再跟大家商量。林兰接过来粗粗翻看了一下就递给儿子。赔偿报告写得很详细,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尤其是赔偿数目,和他们母子的预期相差无几。一舟和他媳妇细细地看了几遍,随后又递给林兰。周书记从他们母子的表情已经知晓答案,他悄悄松了口气,心里的石头总算放下了。
前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每个人似乎都在走一场形式,虽然表情凝重,但看不出一点悲伤。几乎所有人在祭奠了死者之后,都会安慰林兰几句。快中午的时候来了个中年女人,一身素衣,体态婀娜,她从一进屋就开始哭泣,泪水是真真切切的,是一种抑制不住的悲伤。在场的人都被这个女人感染,有的红了眼圈,有的悄悄抹眼泪。火苗很旺,几乎要燎到她的发丝,女人没有在意,她只是低着头一张一张地往火盆里扔纸钱。祭奠完,女人站起来直接走了。她没有安慰林兰。
这个女人是谁?林兰心里“咯噔”了一下。关于丈夫的一些绯闻,林兰早有耳闻,却无论如何抓不住把柄,万大富更是做得滴水不漏。以前,她也哭过闹过,万大富根本不予理睬;惹急了,骂一句“神经病”扭头就走。这一走或许三五天,或许没有尽头。林兰憋不住就打电话,而电话里的万总,不是在出差的路上,就是在应酬的推杯换盏中。你个老东西,再让你折腾?林兰此时竟莫名升起一股怨气。
万大富的葬礼定在五一的前一天举行。追悼会上,周书记分别用万分悲恸和激情昂扬的语言,抑扬顿挫地对万总的一生进行了长达半个小时的追思陈述。总之,万总的一生是奋斗的一生,努力的一生,他的离去是大家的损失,是集体的损失,我们一定要化悲痛为力量……
四
下午两点,起棺上路,一行人浩浩荡荡向着郊区的一处荒山上走去。
新堆的坟墓前,哀怨的唢呐声合着不断燃放的鞭炮在荒野上空久久回响。就在人们祭奠完准备离去时,不知从什么地方跑来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只见她奋力冲过人群“噗通”一下跪在坟墓前边喊边哭,老万呀,你走了,我们娘俩可怎么活啊……人们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整懵了,这,什么情况啊?一时面面相觑。又是这个女人!又是这个女人!林兰恨不得冲上去把这个女人撕个粉碎,脚却不听使唤,只骂了一句“贱货”,人就晕了过去。众人一阵慌乱,掐人中的掐人中,呼喊的呼喊。至于女人什么时候走的,谁也不注意,只有坟墓前还未燃尽的纸钱散发着呛人的气息。
仿佛平地一声惊雷。包二奶、私生子,这是继万总猝死后关于万总的第二大新闻。这个戏剧性的特大爆料,足以成为一段时间人们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谈资,且愈演愈烈、越传越奇。万总的遮羞布就这样被一个女人撕掉了,他积累了一辈子的好人设也在一瞬间彻底崩塌。
林兰病了。病了的林兰发烧,说胡话。一舟知道,这是母亲沉积多年的心病、怨病、恨病。母亲每次向他抱怨父亲,一舟总会安慰几句,有时也劝母亲别胡思乱想,自己吃好玩好,保养好身体比啥都强。听得多了,一舟都有点烦。他心疼母亲,却对母亲的各种匪夷所思的行为哭笑不得。比如,等公交车的间隙也忘不了织几针毛衣;逛街的时候,一个随便什么好看或有用的东西,都能引起母亲的注意。他曾委婉地提醒母亲要多注意自己的形象,房贷不用她管,可是当面答应得好好的,一转身,母亲还是会拎着她的酸菜桶混迹在街头摊点的叫卖声中。他对母亲有偏见还只是在心里,但父亲对母亲的轻视却是有目共睹。记得自己结婚的时候,主持人邀请父母上场,母亲几次想拉父亲的手,都被父亲不动声色地悄悄甩掉。这个情景,他看得清清楚楚,心里虽有点不是滋味,但他从来没有怀疑过父亲会抛弃母亲。谁知……这个混蛋!一舟心里恨恨地骂了一句,这次他说什么也不能原谅父亲。这个女人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明目张胆地公开秘密,显然是有目的的,有准备的。她究竟想干什么?一舟漫无目的地在网上浏览,一边胡思乱想,忽然一则广告进入眼帘,一舟记住了那个电话号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