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不期的缘分(短篇小说)
这里是某镇政府,被做临时宿舍的四楼会议室已经熄了灯,另有为数不多的几束光透出低层办公室的玻璃,照得窗前的雨幕似闪烁的珠帘,珠帘在水泥地面搅起细小的波纹,波纹被黑色SUV的车轮碾碎。羽林从车上下来,白色运动鞋踏起一片水花。
他在台阶上跺了跺脚,然后跨步上到三楼,挨楼梯左边第三间是他的办公室,熟练地把钥匙插进锁孔,推开屋门随手按下墙上的开关,青光立刻泻满屋子,脱下外套温热也包裹了全身。早上倒的水还在办公桌上,抓起白茶杯一饮而尽,冰凉袭进胃腹,叫醒了全身肌肉,倦意也随之被驱走。坐在办公桌前打开电脑,先填好固定表格,又看当天的核酸检测报告,全部阴性,而且连续阴性,说明一段时间来的工作没有白干。最后核对一遍数据,按下回车,那些表格便瞬间消失。“哈”他轻轻地拍了下桌子,然后两手交叉举过头顶,伸了个长长的懒腰。
起身,走到窗前,“哗哗”的雨声隔着玻璃听起来更脆,像欢声更像是辩驳为什么误入冬天,因为雪花清爽太肃穆;因为春雨贪睡把将冻未冻错觉成将化未化急着还大地生机,竟给羽林带来特别的恩惠。首先因为穿的少,看见雨像闻见春风;其次,民间讲“偷风不偷雨”,特别是小雨不用担心有汛就更安全;雨丝如棉将世界暂时隔绝,又像被静谧围着可以尽享心事。心事日久藏成了陈酿舍不得打开,只嗅一嗅便陶醉地眯上眼睛。睫毛间蠕动的雨滴趴在玻璃上像窥视的眸子,他抬手去擦,而雨滴似乎吃定了他的温柔越发调皮恣意。“好吧,随你。”羽林宠溺地用指头点了点雨滴的眉心忍不住嘴角上扬,转身回到椅子上,打开抽屉。
10岁那年的六一,全市组织文艺汇演,本来学校租了班车,可是爸爸非要跟着,他也就“勉为其难”地坐上了家里的新车。汇演在市礼堂,各个学校的师生即是演员也兼观众,其中有个学前班的舞蹈甚是精彩,粉色的服装衬着粉艳的脸蛋,其中梳羊角辫的最灵动,观众都看傻了,演员到了幕后才想起鼓掌。接下来就是他们的合唱,他突然没了自信,诺诺地站在台中央,不知道怎么完成的节目。出来时看见那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正在他家的车前照相,还没卸妆,粉色的连衣裙、粉艳的脸蛋,黑色弯眉下一双大眼睛特别好看,就连他家那辆黑色的桑塔纳都显得格外精神。他拉住爸爸站在远处等她照完,看着女孩离去的背影,突然万般不舍。
爸爸为了哄儿子高兴,打听到了女孩的学校,还在那个庄里找到了一个远亲,远亲家的女儿和女孩是一个班的。很快就拿到了女孩的照片,彩色大六寸。
那是一次获奖后的照片,女孩两手轻巧地拢着奖状,红色的罩衣、胖乎乎的脸蛋、目光坚定,有种骨子里的傲慢。经过塑封的照片依然鲜艳,羽林的笑纹在脸上绽出了花瓣。
那个暑假,他兴高采烈地去远亲家“找表妹玩”,却得知女孩跟她家人搬走了。没有大人说的什么情感,确也落寞了,更多的是失望。他藏起照片假装没那么回事,时间一长自己也忘了,偶尔翻到照片时还要费劲地想想是谁,间或揶揄地笑笑,怕人说早熟或者早恋而把照片藏得越来越深,却从没想过扔掉,亦或是怕被人发现而随身带着。本没什么奢望,只当是一段脚印,不成想这脚印活了,活得绚烂、突然。
早上照例在小区里巡查,碰到9号楼的楼长说,有个老太太的腿扭伤了,她老伴驻厂保生产,女儿在外地工作,家里就她一人。羽林本着关心到位的原则带着大夫一起去了9楼1单元601。
普通的一室一厅,开放型厨房和餐厅在一起,没有一点油烟味,屋里陈设简单干净。阿姨坐在大床上略显紧张,一个劲儿地道辛苦。医生检查完确诊是关节炎引起的病变,需要吃点药,可是暖壶空了。羽林拿起热壶到厨房接水,回来插电板时,看到了墙上的一张照片:985的车牌、小女孩、粉色的连衣裙、粉色的脸蛋、俏皮的羊角辫,“阿姨,这是谁?”他忍不住问了句。“我闺女,小时候照的。”阿姨的肯定像石头击中了他心底的一块地方,也砸出了二十年的回响。
不知道怎么出来的,到楼下摘了面罩,防护服里的水雾慢慢散去,羽林才意识到自己出汗了。随行的医生提醒他不要感冒,他只含糊地点了点头。此刻,他正需要更多的凉风澄澈大脑。
使劲回忆她家里没有别的男人照片,说明女孩还没结婚,羽林又拐弯抹角地从楼长那里得到肯定,然后心池便沸腾了,他觉得自己冥冥中在等这个姑娘。激情推着两条腿在小区走了一圈又一圈,直到把居民的一袋面扛上楼才冷静下来。
阿姨买的双拐也到了,还有一包方便面。他知道每个单元长都在照顾着本单元的特殊情况,阿姨一定是不愿意麻烦人,可是方便面没有营养不利于恢复,眼看到饭点了就跟9号楼长说,601的饭由镇里负责。
镇里负担着十几位独孤老人的生活,但他想避嫌还是给食堂另外转了账。
宣传科的小王主动拎起两个肉包子一碗小米粥给阿姨送饭,并要求多陪一会儿,好帮着阿姨上厕所,她平时伺候婆婆有经验。羽林真心谢过小王,不单为工作更是因为一份微妙的情感。嘴上不能说心里却是热乎乎的。
24号楼有孕妇待产;17号楼有老人病重,送走救护车,已经下午三点多,把中午咬了一口的剩包子吃完,一屁股坐在屋角的床上。电褥子像风雪中的安慰,羽林往里挪了挪,让安慰尽量扩大,入冬后没时间回家,他还穿着薄秋裤。拿起小桌上的登记薄看了看,没发现问题,思想一放松就又开了小差。“她……”脑海中幻化着女孩的模样,手指却不停地划着手机视频,明知道北京的防控错不了,就是不由自主地惦记。如果……可生活没有如果。
两年前,他还是北京一家公司的部门经理,本来准备过完春节初六早起返京,结果初五晚上封了城。对于从未遇到过的情形,开始和所有人一样有点丈二的和尚,接着是因不可抗力误工而窃喜,然而几天之后又是无聊和莫名的躁乱,每天吃饱了无所事事,对于精力旺盛的青年就是折磨,于是羽林参加了志愿服务,被分到金小区,起初只有物业支的旅游帐篷,道上横了根粗麻绳,有需要时拉起。后来市里统一配发有保温层的箱式铁皮房,桌椅和单人床,还安了电脑和监控,才有了像样的值班室。
发体温计时,有人担心发丢了,建议把住户明细打在A4纸上,准备着发一户勾一户,结果来的人不一定是哪楼哪单元,主要是四个人也找不明白。还是居民心疼他们主动写了纸条,最后核对完不但没丢还有一百多户因为家里有没领。白给的东西与不拿之举触动了钱与人性的世俗平衡,还有那些撂在卡口的慰问品给一份平常的工作添了许多感动。再面对原公司的人事时就没了兴趣,他踌躇了两日便以稳定为由说服了父母。
当时的组长是个四十来岁的大哥,帮助羽林找了许多资料,加上志愿者的经历,他顺利地考上了公务员。这次疫情管控作为包片组长,重回当初第一次站岗的地方,脚下的路坚实中更有踩在浮萍上的谨慎,正是这份认真让他意外地找到了那个女孩。为此他感谢工作带来的好运,也就更加积极主动。上千人的小区随时都有不同的状况发生,真能忙得“脚打后脑勺”,只要闲下来就坐在卡口的椅子上,希望能在第一时间看到那个熟悉又陌生的人,顺便想想她平时出入的样子,或高贵或洒脱。任凭想象横飞也无法抵消心中的孤苦,正所谓“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
随着悦耳的铃声,手机屏上显示出一个陌生的号码,归属地是北京。羽林皱起眉头在大脑中飞速寻找过去的同事和朋友。为了工作他的手机号是公开的,24小时待命。对方先确认是小区负责人后,自报是9楼601家的女儿,说是跟母亲视频时觉出不对劲,可是母亲否认,不放心就从网上找到防控指挥部的电话,冒昧打过来,想了解一下真实情况。
羽林的心快跳到嗓子眼了,他仰起头伸直脖子,方便有更多氧气供给大脑运转。能理解一个母亲的做法,可他不能担保意外的后果,虽然腿疾不是高危病症,但他不能欺骗,特别是对女孩。调整好语速尽量平和地介绍了病情,并说明由镇里负责阿姨的一日三餐,请对方放心。
话筒静默了两秒,接着传来抽刀断水的声音,“回去需要什么手续?”
“提前报备,24小时核酸检测证明!”
“行,我明天回!”
几分钟的通话,一秒钟做出的决定,掷地有声。羽林抓着手机感觉恍惚,“真的吗?真的是她吗?”突然意识到还不知道姑娘现在啥样,上午太紧张了,没顾上看边上的照片,他打算借送晚饭的机会,好好看清姑娘现在的样子。结果9楼楼长过来汇报说,单元长已经给六楼阿姨做好了饭,并且会随时过去侍候。
互助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在疫情下也确实解决了居民的大问题。可此时,羽林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只能勉强笑笑,算是肯定楼长的工作。
天将黑时下起了小雨,雨丝斜织着路灯的光线,如泣如诉地拨弄心弦,弦音袅袅处是安适;是梦幻。巡逻的人纷纷回到值班室,小屋沸腾了,小雪节气下雨,很自然联想到惊蛰里下的那场大雪,都说是那雪带来的疫情,也都希望这雨能送走疫情。为给大家腾空间,羽林悄悄退出来,顺便巡视。
已经很久没淋雨了,有沐春风的感觉。特别想到这会是今年最后的一场雨时,就越发要珍惜。羽林摘下兜帽,缓缓地在雨中散步,一身黑衣像灯光下移动的影子。正是万家灯火时,每扇亮着的窗户里都是一个幸福的单位,若干的幸福凝成空气中炝锅、炒菜的味道。他突然心跳加速,抹了把发热的脸发现自己也渴望着这样的幸福。绕到9号楼下,想象着可能有的新身份,竟不由自主地盘算起接亲的路线。从西边绕道单元门口再从东边出来,居然走出了圆满。
雨中的空气真甜啊!
把照片重新放进笔记本的夹层,锁好抽屉。起身熄了灯又回来,把椅子转向窗户,抓住衣襟将自己偎在椅子里,两脚抵住墙脚,小腿贴着暖气片。雨点打在心上,敲出涟漪,一个个涟漪互相碰撞,彼此问候、拉扯、缠斗,羽林蹙起眉头,长睫毛拉动着眼睑。湿润的雨汽淡化了暖气的干燥,淅淅沥沥声像催眠曲。
太阳升起前,雨悄悄地走了,留下一众水珠给了院里干秃的月季枝条,挂在刺尖上的是力学最美状态也最晶莹,被誉为“玫瑰露”,几个女同事小心翼翼地蘸取抹在眼睛上,嬉笑着把湿手伸向对方的羽绒服,男同事们忍不住瞥上几眼,这是难得的酣睡后的好心情,也是初冬里难得的氤氲。
羽林在食堂的水龙头前洗了把脸,到窗口抓起两个包子,边吃边按动车钥匙。他先到了金小区的卡口,例行公事地问明情况又看了登记薄,确定女孩还没到家,才怀着特别的心情拐上公路,期盼又不安的目光眺过了挡风玻璃,好在一路无车无人。
为了方便随时接走自家的人,在高速路口停着各个街道和镇村的车,俨然小型的停车场。羽林找到同事告诉他今天的包子好吃,听说有肉包子同事二话没说就开着小车回去奔饭。羽林停好车,整整袖子,对着后车镜抿掉嘴角的残渣,又摘了摘短发的刘海,发现白衬衣的领有点卷,用手指捏住了仔细地抻了抻,后悔换衣服时没看见,由于忙顾不上洗衣服,能换的都穿了,这是唯一一件干净的。想起在北京的时候,一天洗一次澡,每天都换衣服,突然觉得身上有味道,就下车借做体操的动作散走浊气。
太阳正跃出地平线,穿透远处的薄雾,碾着楼房、村庄、树木、桥梁,撒下一路金色。
羽林跑了一会儿,向着东方张开双臂,温热抵住胸口,惬意地闭上眼睛,收住的眸光中铺陈着红色的地毯。
八点钟,有人从收费站出来激动地喊:“撤卡了!”随即把路障顺到了一边。
这是一直盼望并所有人坚持的结果,是每天都想,在今天终于实现的目标,它的好像绽放的烟花来不及言表。伴着惊喜,其它的车都呼啸而去。
羽林愣在那,许久。工作人员以为他要上高速就过来告诉他,可以走。他才动了动胳膊说:“我接人。”
路口没人,高速路上没车,羽林的心空了,一时间没了方向,虽然在意料之中,却还是感到意外。没了卡口所有人都无需在这里下车,没了检查,他没法第一时间确认哪个是她。
正犹豫要不要给女孩打电话时,手机响了,心中一喜以为是女孩打来的,结果是同事跟他请示解封后的工作。
只能回单位,而且是必须,马上。调转车头,又忍不住侧回身看了一眼。
卡口处空空荡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