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家老屋后面有一片斑竹林，前面有一片金竹林。竹树掩映着连五间老屋，远处只见屋上的青瓦和炊烟。
　　 雨后初晴，阳光斜射薄雾缥缈的竹林，投下一串斑驳朦胧的光影；挺拔的竹子若隐若现，小鸟在雾里试飞啼鸣，竹林宛若神秘的仙境。
　　 自从我看了文天祥竹居苦读的故事，就一直向往那座宽敞舒适，满室书香的竹居。我常想，我们家有这么大的竹子，这么宽的竹林，为什么没有这样的竹居呢？
　　 有天晚上，我在朦胧中如愿以偿地住进了斑竹林里的竹居。黄金亮色的竹楼宽敞舒适，就连门窗也是竹片装的，还有竹床和竹书架，书架上有好多好多的书。
　　 我正躺在凉悠悠的竹床上看书，竹楼外山雨欲来，风卷竹林有如万马奔腾。竹楼嘎吱嘎吱摇晃起来，书架里的书哗啦啦往下掉……
　　 我急出了一身汗，醒来果然听到屋后竹林风雨交加，雨点滴答滴答落在厨房窗外芭蕉叶上，敲打得让人心烦。我翻身坐起，才意识到我还是在光线暗淡的老屋里，还是躺在那张旧木床上。
　　
　　 二
　　 我长期向往着竹居，对竹林也越发亲近了。遇上高兴事儿，比如期中考试语文考了全班第一名，就要跑到竹林里癫狂一阵；挨了父母打骂，受了各种委屈，也要到竹林诉说一番，直到母亲喊我吃饭才回屋去。
　　 有一次，父亲给我一元钱，让我上街打酒，晚上招待四川客人。我高兴地算帐：米糠酒6角钱一斤，剩下4角钱我可以买书。
　　 一出门，我看到一大群画眉鸟在竹林蹦蹦跳跳，我赶忙回家拿来安套的工具，在竹林边安好了才上街去。
　　 到了供销社副食门市，我匆匆把酒瓶子往柜台上一放，再摸荷包却没有了钱。我急得满头大汗，转身就跑，柜台上的酒瓶也忘记拿。我一路跑，一路看，一路许愿菩萨保佑，千万莫被人捡了那一元钱，就这样一路跑回家也没找着。
　　 晚上，父亲请客人上了饭桌，父亲在客人面前摆好酒杯，叫我快点把酒瓶子拿来，我却低头坐在饭桌边一动也不动。直到父亲厉声追问，我才支支吾吾说钱搞丢了。父亲以为我又是把钱拿去买了书，要我把书交出来，我还是不动。
　　 在远方客人面前，父亲很不好意思，拿过一把金竹条子，狠狠把气撒到我身上，直到客人把父亲拉开才罢手。
　　 我本想又到屋后竹林里诉说委屈，可是晚上我害怕。因为我家祖上还没迁徙这里之前，后山岩崩，泥石流掩埋了老屋院子即将出嫁的一位姑娘，听说地点就在竹林旁边不远处。
　　 次日一早，父亲又派弟弟去打酒，弟弟路过我安套绳的地方，捡到了那一元钱。虽然昨夜一顿打，我挨得有点冤，毕竟是我把一元钱弄丢了，害得客人没喝成酒。
　　
　　 三
　　 从竹居梦幻回到现实，老家的竹林给了我们儿时无穷的乐趣。
　　 我们家弟兄姊妹多，在滴水成冰的夜晚，母亲用竹篾烘笼把冰冷的被盖烘热了，安排我们这些读书的孩子先睡觉，把我们的衣服洗干净，然后在烘笼上烘干，再分别送到我们床头。
　　 冬天我们上学读书，每人提着一个小竹篾烘笼，路上烘手，教室里取暖。每天还要带一些包谷黄豆，下课了在烘笼里烤炸了吃。家里杀了过年猪，用菜叶包一坨瘦肉或联贴（胰腺）带到学校，在烘笼里烤熟了吃，熏得教室乌烟瘴气。
　　 小时候没钱买玩具，竹子成了我们制作玩具的特供材料。我们用一根竹子夹着一块圆木板轮子，推着上路。看到邮递员骑着自行车到学校送邮件，我们也用木板做车轮，竹子做车架，仿造自行车。我们还用竹筒做水枪，水枪射程很远，热天在放学路上互相追逐打仗；用竹筒做的弹枪，简便又好用，靠一块篾片的弹力发射石子，远距离射击野蜂巢。
　　
　　 四
　　 竹林最有乐趣的当然是雨后春笋和茫茫雪雾。
　　 清晨，竹叶上的露珠玲珑剔透，像一串串珍珠。紫色花叶的竹笋壳，包裹着黄绿相间的嫩笋，笋壳叶尖上的露珠，在阳光下闪烁迷人的光晕。
　　 每天清晨去竹林，就会看到新的一批竹笋冒出来，竹林里到处都是高高低低的竹笋，矮的像托塔天王手里的宝塔，高的像二郎神的赶山鞭。
　　 我们走在竹林里，似乎感觉到了脚下土地拱裂，竹笋出土的声响。竹笋一旦出土，便争先恐后拔节疯长。雨后春笋的成语，说的就是这场面。
　　 竹笋出土季节，我们每天要到竹林梭巡，发现腐烂霉变和病虫损害的竹笋，就要清除掉。
　　 有一种胖乎乎的飞虫，长着又尖又长的头管。它们的脚趾牢牢抓在竹笋壳上，把头管插进竹笋，吸吮竹笋里的汁液，盗取竹笋的营养。这种竹笋天敌，是我们捕捉的主要对象。我们还将太密集的竹笋扳一些回家，享受嫩笋炒菜的美味。
　　 每年冬天，竹林要遭受几场雪灾。在大雪覆盖下，当年生竹子被积雪压弯了腰，少数甚至断裂。
　　 我们跟着父亲钻进竹林，踩着林间厚厚的积雪，举起长竹干到处敲打。抖落积雪的竹子，忽地伸起腰来，搅起一团雪雾。此时的竹林一片混沌，呈现出一幅壮观的雪景。
　　
　　 五
　　 一天早晨，我们在竹林边发现几个比鸡蛋大的紫色软蛋，散发出淡淡的醪糟味儿。
　　 我们捡几个回家给奶奶看，奶奶说这是长竹荪菌的蛋，叫竹荪蛋。母亲要我们好生放回竹林去，等竹荪菌从蛋壳里长出来了，再捡回来晒干卖钱。
　　 竹荪菌被称为“菌中皇后”，寄生在竹林干枯的竹鞭上。每天清早，我们就在竹林里守候，盯着这些竹荪蛋怎样长出竹荪菌来。功夫不负有心人，我们终于看到了竹荪菌生长的全过程。
　　 大的竹荪蛋慢慢裂开，露出紫色的帽子，不一会，一根胖乎乎的白嫩柱子渐渐升起来，撑开帽子，露出洁白的伞网，一会儿伞网变成了灰色。半天时间过去，一朵洁白的竹荪菌就这样脱胎长成了。
　　 竹荪菌一般在晴朗天气才从竹荪蛋里破壳而出，遇上阴雨天，蛋壳几天也不裂口。我们将大的一批竹荪蛋捡回来，放在湿润的水缸边。竹荪蛋长出的竹荪菌，在屋里散发出香甜醉人的醪糟味儿。
　　 竹荪菌很好吃，营养价值高。我们舍不得吃，用竹篾条穿着晾晒。记得第一批竹荪菌晒干后，拿到供销社卖了6元钱，那年代可是一笔不小的收入啊！除去称盐打煤油开支，我们还买了几本连环画册。
　　 自从在竹林发现了竹荪菌这个宝贝，我们就有了挣钱买书的机会。
　　
　　 六
　　 竹林是鸟类的家园，也是我们的乐园。
　　 清晨，各种鸟儿在竹枝上蹿下跳，打闹嬉戏。它们伸着脖子，亮着嗓门尽情歌唱，那声音时而唧唧啾啾，时而高亢激昂，时而婉转悠扬；有的像活泼清晰的哨音，有的像行云流水的琴声。
　　 画眉鸟誉为“林中歌手”、“鸟类歌唱家”。喜鹊的报喜声让人听了高兴，却远没有画眉鸟叫得悦耳动听。
　　 春天，鸟儿衔来毛茸茸的杂草，在竹枝上做成软绵绵的鸟窝，然后在窝里下蛋孵化幼鸟。这些鸟窝跟竹叶的颜色差不多，不仔细看就不容易发现。
　　 我们每天去竹林捡鸟蛋，还瞒着大人，把羽毛没长齐的幼鸟捉回家来饲养。幼鸟的妈妈觅食归来，愤怒地鸣叫着追逐我们，想夺回它的幼崽。
　　 幼鸟把小嘴张得大大的，就是不吃我们投喂的蚯蚓和虫子，好像在向我们绝食抗争，要回到它妈妈那里去！我们只好在天黑前把小鸟送回窝里。
　　 斑鸠最懒惰也狡猾。它们衔来一些干枯竹枝，在很高的竹子或树上，搭建起简陋的鸟巢，就开始下蛋。我们使劲摇竹子，斑鸠蛋掉下来跌得粉碎。喜鹊把巢筑在竹林更高的树上，我们只能干瞪眼。
　　 母亲从来不准我们取鸟蛋，更不许我们捉小鸟。母亲说光酮酮鸟儿被细娃捉过，竹林里的毒蛇闻到人手上的味道，小鸟就会遭蛇咬。听母亲这一说，我们再也不去捉小鸟了。
　　
　　 七
　　 竹林里的乐趣远不止竹子本身。
　　 我家屋后竹林里有棵高大的拐枣树，拐枣的形状像鸡爪。霜降到来，阵阵北风轮番吹过，成熟的拐枣纷纷落在竹枝上。我们抱着竹子哗啦啦地摇，一串串拐枣从竹丫枝上纷纷落下来。
　　 拐枣成熟期间，白天各种雀鸟前来争食，晚上昼伏夜出的白面狸（果子狸）上树偷食。听打猎的人说，白面狸的肉拌糯米面做成蒸肉，又香又嫩又油腻，馋得我们直流口水。
　　 每到拐枣成熟季节，附近几个猎人带着猎狗，端着猎枪，半夜三更守候在竹林里。
　　 白面狸大概晓得拐枣树下有人，老远爬上竹稍，飞跃到拐枣树上偷吃拐枣。打猎的听到轻微的动静，举起强光手电筒，直射白面狸的眼睛，白面狸吓得一动也不敢动。
　　 紧接着天摇地动一声响，三支鸟铳的铁砂籽从枪膛喷出，扫射一大片，拐枣树上闪现几团红光。这回肯定十拿九稳，可是白面狸却逃得无影无踪。听猎人说，白面狸是野生动物的精灵，一般不容易中枪。
　　 我从小到大，没看到猎人在我家拐枣树上打到过白面狸，我们吃野味的愿望也一直没实现。我猜想，白面狸有可能是成仙的精灵，也可能是猎人枪法不准的一句托词。
　　 老屋门前有棵梨子树，霜降前后梨子成熟。果肉细腻水分重，味道像蜂蜜一样甜，所以叫蜂糖梨。梨子树主干高约20几米，腰围有大黄缸粗，在主干6米高的地方，斜伸脸盆粗一股枝丫，像一个巨大的弯弓伸出去老远。每年这股枝丫上的梨子结得最多，个子也大，但没人敢上去摘到梨子。年年等待果熟蒂落，熟透的梨子掉在地上损失不小。
　　 有一年是梨树大年，梨子结得多。父亲到古镇上请来了采摘高手郭少青摘梨子。
　　 郭少青在一根长竹竿头上编织一个竹笼，在竹笼口插一排竹签。然后绑接两架长木梯，搭在梨树主干上。郭少青身背一个大竹篾篓，从楼梯攀爬到枝丫处，手脚并用，抱住弓形枝丫，身子悬在下面，像爬行虫一步步往前挪动。
　　 郭少青爬树不系安全带，围观的人们都替他捏着一把汗，要是手一松，跌下来怎么得了？后来我在一篇作文里写道：“……在书上看过不少英雄人物，郭少青是我亲眼所见的一位真英雄！”
　　 郭少青到达梨树丫枝部位，灵巧地翻身坐到树杈上。父亲把那根带有竹笼的长竹竿送上树。郭少青稍事休息，便开始采摘梨子。近处伸手采摘，远处用长竹竿搂进竹笼里。身边大竹蔑篓梨子满了，郭少青就用长绳把竹篓放下地，然后将空篓提上树，继续采摘。
　　 每当梨子成熟季节，我们就盼望郭少青的到来。可是父亲说，梨子树老了，产量不高，请人采摘不划算。我们很失望，只有等待梨子成熟后自己掉下来了。
　　 每逢竹林风急雨大之夜，我们做着甜蜜的酣梦，在梦里听到梨子掉到了金竹林里。次日天开亮口，我们提着蔑篓，跑到金竹林捡梨子。扒开竹林里一蓬蓬杂草，黄灿灿的梨子躺在草丛里，落到土地上或石头上的梨子，有的皮开肉绽，有的粉身碎骨了。
　　
　　 八
　　 “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宋代文学家苏轼这句经典的话，表达了竹子在他心目中的地位，也传播了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理念。
　　 农家人在房前屋后栽培竹子，无非是为了培植屋场风景，再就是居家实用。听父亲说，老屋前后的竹林还是我曾祖父和爷爷栽培的。到我们这一辈，竹林已经上百年，竹鞭盘根错节，竹林土地营养严重缺失。
　　 我离开老家几年后，房前屋后的竹林先后开了花，竹子日渐枯萎落叶，竹林从衰老开始走向死亡。
　　 竹子一生只开一次花。花开完后，竹子的生命也就完结了。因为竹子将一生所有的营养都贡献给了它的花。
　　 这也是竹子生命的涅槃。竹子开花结的果实叫竹米，竹米落到地里会孕育新的生命，长出新的竹苗。
　　 如今，老屋不见了，房前屋后的竹林也没有了。可是，我还常常想念老家的斑竹林和金竹林，想念竹林里那些撩拨乡愁的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