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河底(散文)
一
我家小区,三面环河。由于视角的关系,站在我家十五楼的回廊上,尽收眼底的是北面这条河,它叫沿港河。名字有点拗口,我总是叫成沿河港,望文生义,其由来是否和这条河设置过港口有关,不得而知。河水不深,刚好能浮起保洁用的小船。但它水源充足,它与东西两条河相交相通。岸上零星分布着樟树、垂柳等杂树。给我印象最深的是,河对岸,有一棵槐树,每年春天,槐花缤纷琳琅,花瓣纷纷扬扬。据说槐花可食,我没吃过,不遗憾,我只要拥这花香入怀。
在这棵槐树的不远处,我开了块地种菜,能吃上原生态的菜当然好,但休闲是我的主要目的。我种地经验不足,全凭想当然播种栽苗。初夏时节,地邻“甜瓜大姐”给了我几棵苦瓜苗,我本来想挖坑,撒几粒复合肥,埋上,浇水了事。但大姐却教我学着她的样子栽苗。她挽起衣袖,到河边,尽力把手向河底伸,抠出一团团油黑的淤泥,用这淤泥分别给苗根包裹起来,然后,放进土坑里,再培土,压实,浇水。她说,这河底的淤泥保湿,有营养,连肥料都省了,瓜苗会长得很壮。
后来,苦瓜苗用一个又一个棒槌般的苦瓜证明甜瓜大姐的做法正确无疑,低成本又高效。我叫她“甜瓜大姐”,是因为她人善良,乐于助人,去年夏季,曾把她家的菜瓜苗给我许多,她手把手教我怎么栽,到了秋季,结的菜瓜满地打滚,田鼠帮着我们吃,都吃不过来。意外的是,今年瓜秧上缀满苦瓜的时候,甜瓜大姐有半个多月没来田里,任那些青菜黄瓜茄子辣椒疯长。有一天,我正埋头除草的时候,她出现了,满面愁容,眼圈发红,她直接跟我说,家里出事了,老公没了,喝牛奶吃香蕉噎死了。儿子儿媳送走父亲,孙子要读书,一家三口回市区了。想到了地里的菜,但就是没心思出来,自己独守空房,每天边做家务边掉眼泪。
栽苦瓜那天,我见过她的老公,还打了招呼。我安慰着大姐,虽然我知道,这世间的许多苦,包括失去亲人的苦,只能一个人自己去扛。苦瓜苦,但它不懂人间的苦。是否和使用淤泥栽种有关,我不确定,我觉得,这次我种的苦瓜特别苦。
二
也就是苦瓜丰收的时候,沿港河边插了几块告示牌,蓝底红字,很是醒目。大意说一个月后即将开始河道整治工程,种菜者责任自负。是大好事,整治后,河道会变得更加美观,也改善了我们居住的周边环境。至于我那“一亩三分”地,大概率还会植绿,不过,种的是草。不知道,河里的鱼看没看见这些牌子,河是它们的家园,这告示就是“动迁通知”,它们也该搬迁了。
不日,看见几个戴着工程帽的人来了,开来推土机,先建起两座拦水坝,很快这条河被堤坝切成了三段,外河水再无法流入。然后,他们开始架设水泵,把管子拉出很长,直接通到小区西侧的大河里,目的很明显,要把施工河段的水抽干。只消几天时间,从楼上向下俯瞰,我看见了一条河的蜕变过程。河水满溢的时候,河像闭不拢的嘴巴,荡漾的水波总像在咀嚼着什么。还剩一些水的时候,河更像凹陷的黑眼睛,忧虑、迷惘和无助,等最后一汪水抽干,河交出了自己的内心,坦荡、宽阔和博大。
河底光滑,像用抹子抹过一样,这得是多么柔情的泥瓦匠才做得到啊!阳光照耀,光洁如新。一根被水淹没半身的水泥方柱露了全身,它像一根桥墩,更像一个拴船桩,提水浇地,我曾数次从它面前经过,它或许就是河底长出的一块时间纪念碑,上面刻着“逝者如斯夫”。目睹它被挖掘机连根拔掉,我忽然觉得一缕疼痛在撕扯自己的神经,想起了那位女医生,大方地拔掉了我的最后一根智齿的情景。那一簇簇泡得发白的水草,仿佛褪去了水之拖曳的婚纱,但她们依然“是夕阳中的新娘”,依着秋风,她们轻歌曼舞。她们与荷花一样,出淤泥而不染。河底深处,搁浅着几只鞋子,有皮鞋,有凉鞋。这是谁扔掉的鞋子?像一艘艘沉船,不再浮起。我主张极简生活,一年四季穿的鞋子最好不要超过四双,穿坏一双扔掉一双,再买一双,不要将很多鞋子堆在门口。不是在意风水,而是鞋多了,就会成为镣铐。
河底,很快招来了小动物们,渐干的淤泥上,留下了大大小小的蹄印。看那密匝匝的蹄印,就能看出它们欣喜的心情,河底,很快成了它们欢乐的打卡地。因为水干了,河道变成了一条峡谷,那是一个新奇的秘境。只是,它们不是来寻找风景的,它们是来觅食的。灰喜鹊成群结队,如果不是身上那几块白斑过于耀眼,很容易叫人忽视它们的存在。他们迈着小巧而谨慎的步子,一点点在靠近自己的目标美味。几只白鹭,有点招摇,它们挺胸收腹,似乎在宣示这里是自己的领地。偶尔也低下头,寻觅着小蟹、小虾、昆虫,找到了,便是一番大快朵颐。一阵大风吹来,有的白鹭被吹得直打趔趄。有的顺势飞走,甩下两脚泥泞,抛下一串呱呱的叫声,把这河底渲染得异常空旷。
见此情景,如果工地允许,如果我能秒变少年,我一定会到这河底踩踏一遭,不为别的,就是要搅动着这片曾经死寂的土地。记得小时候,一次我和伙伴去河边游泳,准确说,是去洗澡,因为当时连那基本的狗刨还不会。但我们有胆量,无知者无畏,我们竟在村前的小河边练起了潜水——扎猛子。因为河水浅,几次弄得满头稀泥,头拱地。我们哈哈大笑,却没意识到这样做很危险。从那时起,我就开始探索这个世界了,总觉得,河水把河的秘密都藏在了河底。
施工过程中,突然下了一场小雨。雨水让河底变得泥泞,工人们就穿着长靴,踩着稀泥,和打桩机一起,将一块块水泥预制板,插进河岸。他们在给河岸镶上坚硬的花边。因此,加之堤坝渗漏,河底又积了一些水,浅浅的一湾水。休息时,几个工人在水的前头挖了一个更深的坑,将这湾水向着深坑引流。也不知他们从哪里弄来一张渔网,他们将渔网覆盖在深坑上,请鱼入网。我站在小区围栏里看了一会儿,那场面如同几个孩子在玩水,嬉笑声溅起阵阵水花。由于距离的原因,我没看清他们捕到多少鱼,也许,他们压根儿就没有捕到鱼,但他们一定捕到了久远的童趣。此时此刻,寒冷、脏、苦与累,他们都忘到了一边。他们不刻意去寻找快乐,所以,就成为了快乐的人。
三
茫茫寰宇,沧海桑田,如同海底和海岸一样,河底和河岸也在不停地转换,只是其中要间隔漫长的时间,其间,我们正好缺席,没能看到。据科学研究证实,曾有古代原始陆地下陷,海平面上升,形成了一湾浅浅的台湾海峡,那是一湾翻腾着乡愁的海峡。至今,因建造新安江水电站,千岛湖下面还浸泡着一座千年古城。青藏高原的南部地区曾是一片汪洋,即古地中海,几千万年前,地壳的剧烈变动,使古海区抬升为陆地。三百万年前,燕山以南、太行山、秦岭以东为浩瀚的浅海区,黄河携带来的优质泥沙,铺出一片美丽丰饶的山东半岛,不信,随手拾起一块海洋生物化石,仔细聆听,里面还喧响着远古的涛声。
所以,我站立的河岸,我生活的城市或乡村,曾经可能就是海底或者河底。当然,我更喜欢叫河底。即使不是河底,也形同河底。我们在这河底,奔走、劳作,生生不息。不是说岁月像一条河吗?岁月流走,一座座高楼就是我们赖以生存的岛屿。在这越来越高的楼宇里,我们乘着电梯或爬着楼梯,向着太阳标注的高度不停地攀登,我们点亮窗口的灯盏,以温暖的灯光,问候星辰。
位卑不言,崛起不语。河底永在,只是表现为不同的形式。一切都在变化之中,但永恒不变的是,我们拥有的当下,我们的痛苦和欢乐,都将被汹涌而来的时光淹没。
见出河底,可能是要河道转路,也可能是要清淤疏通,也许是整修,不过,都给我们提供了一次重新审视的机会。河底呈现给我们的东西很多,我们可能会更好地理解一些自然的人为变化,或者能够读出一些满水时无法读到的密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