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角色】包工头(征文·小说)
一
大学毕业后,我考上了乡镇公务员。来到镇政府报道后,给我安排的第一个职务是去杨各庄当支部书记兼任村长。现在要求村级书记和村长都要有大学文凭,本地考出去的大学生大部分都在城市里打拼,很少有回村当干部的,村干部只好由镇里往下委派。
现在的村干部要说好干也算好干,要说难干也是真难干。发展农村经济是村干部的首要任务,这点倒是不用操太大的心。改革开放几十年,农民们早就适应了现在的经济环境,他们能使风的使风能唤雨的唤雨,各户都把小日子过得蒸蒸日上。剩下的整治村容村貌,治理环境污染,开展移风易俗等等,各种工作上面都有既定政策,按照政策法规执行就可以了。这些年上面又加大对农村的投资,街道硬化,自来水入户,旱厕改水冲,取暖煤改气等等都是政府出钱,各种设施几乎和城市里一样。至于联产承包的土地更是省事,现在都被种田大户承包,村民们坐在家里等着拿承包费就可以了。
村干部难干的地方是调解各户矛盾,尤其是像我这样外来的干部,更是摸不着头脑。本来互不相干的两户人家,可能因为一点小事就吵了起来,每次吵架都要把陈谷子烂芝麻翻腾一气。大家都在一个村里住了几十上百年,有很多历史上遗留下来的恩怨,让我这个外来人调节起来不得其法。有时候两个人怒气冲冲吵得不可开交,中午的时候又坐在一起喝酒;有些人看上去不过争执了三言两语,很快就会拳脚相加。
村里的年轻人大部分都在外打工,常住在村里的大部分是老年人。现在网上有个流行说法,“老年人变坏了”或者“坏人变老了”。我不同意这种观点,老年人都有他们的过去,他们的思想境界可能还沉浸在当年的世界里,和现在的潮流有很多格格不入的地方。用现在的标准去衡量,他们也许是“坏”,然而他们可能认为自己的做法是“正确”的。
说一个我亲身经历的笑话。一位大娘看孩子,把一件玩具丢在了街上,被另一位大娘捡去了。丢玩具的大娘找到那家去讨要,捡到玩具的大娘说:“毛主席教导我们说,许你丢就许我捡。”
另一位大娘说:“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你捡到了就得还给人家。”
两个人吵得不可开交。我不明白为什么两个人吵架还使用文革时的语言。把她们劝解好之后我才知道,原来当年一位大娘在河边洗衣服,把袜子丢在河边一只,被另一位大娘捡去了。丢袜子的大娘去找人家讨要,对方却说什么也不给,两个人打了一气“语录仗”。后来丢袜子的大娘每天穿着一只袜子出来,对大家说另一只袜子被人捡去不还给她。捡袜子的那位也把另一只袜子穿在脚上,故意对大家说是自己捡来的,捡来东西归自己也是理直气壮。
现在讨要丢失玩具的语录仗就是当年的延续。不是老人们还沉浸在过去的情景里,是当年的贫穷限制了她们的人性思维。
二
村里有些事还要靠本村解决。例如通往村里的小水泥路,经过长时间辗轧,变得坑坑洼洼的,急需修补一下。各村道路都有这种情况,若是等着镇里统一安排施工,要等上很长时间。村里的闲话开始出现:“咱们村什么事也没人管,村里的水泥路坑坑洼洼,却没人张罗修一下,村干部各个都是白吃干饭的,拿着上面发的工资,不干一点正经事。”
村民们的闲话让我脸上发烧,赶紧想办法修路。只是这个村几乎没有一点集体财产,承包给种田大户的土地,各户按照自己承包的土地数量直接去镇政府领承包费,也没有对外承包的鱼池等由村委会掌握的资金来源。修路的唯一办法是由各户摊钱。找大伙商量一下,谁家也不想往外掏腰包:“我家又没有汽车,步行走路不会踩坏水泥路,谁家有汽车找谁去吧。”
想修路没钱,不修又整天听村民们的闲话,我这才体会到农村的工作不好做。
不管遇到多大困难,工作也要继续干下去。想来想去,我想到让村里那些有钱的大户捐献一点。都是为老乡亲办事,修路又用不了太多的资金,那些大款人家手指缝洒落一点就够了。
想让村里的有钱人捐款,第一个我就想到了杨树齐。
三
杨树齐差不多是杨各庄的首富,常年在外承包建筑工程,用恭维的话说是一家建筑公司经理,用贬义的话就叫“包工头”。他们一家早就搬到县城里居住,不过村里还有原来的房子,院落里种满了蔬菜,他时不时要回家打理一下。
我给杨树齐打去电话,说有事想和他谈谈。他说村里说话不方便,不如来县城谈。于是我们约好,等星期天我回县城休假的时候见面。
星期天我回到县城家里。上午,我按照约定在小区门口等着杨树齐。约莫十点多的时候,一辆奔驰车停在我跟前。
“张书记,让你久等了。”杨树齐开门从车上下来,急忙上前和我握手。
“没关系。咱们去哪里谈?我家就住在这里,去我家吧。”
“家里谈话不方便,还要麻烦家里人,不如我们去饭店,边吃边谈。”
“还是别去饭店吧,随便找个地方,几句话就说完了。”
“张书记,我请你喝杯酒也算不上贿赂你吧?再说我又没什么事求你,就想和你说会话,村支书和村民拉拉家常不算犯错误吧?”
这家伙说话面面俱到,让你找不出反驳他的理由。左右有事求他,和他说会儿话正好做做他的工作。
“喝酒可以,但是不能去大酒店。”
“行,咱们找个僻静的小饭店,谁也不叫,就咱们两个人随便拉拉家常。”
“那好吧。”我上了杨树齐的车,他拉着我直奔城外。在城郊一个小村庄附近,我们进了一家小饭店,杨树齐要了一个窗外是河边的雅间。他叫来服务员,随意点了四个菜:咸菜熬小鱼,韭菜炒螺蛳,香椿芽炒鸡蛋,小葱拌豆腐,都是家乡风味的普通小菜。
“我开车不能喝酒,张书记喝什么酒?”
“我也不会喝酒,开一瓶啤酒吧。”
“好吧。”
看来杨树齐这家伙很懂心理学,从他点菜、要酒的做法上,就可以看出他是要打消我的心理戒备。
时间尚早,饭店里没有其他顾客,菜很快就端上了桌子。
“张书记,我以水代酒,先敬你一杯,别客气,吃菜。”
我喝了一口啤酒,杨树齐拉开了话匣子。
“张书记,我知道你为什么要找我谈话。我呢一是时间少,二是还要考察你一下,看你是不是个给老百姓办事的好官,我这样说你不介意吧?”
“没事没事,有什么话你都说出来,今天我洗耳恭听。”
“不愧是有文化的大学生,看来我没看错人。”杨树齐挑起大拇指。
“有话你就说吧,别把我拍马屁拍晕了,听不清你的话。”我也开玩笑地说道。
“那好,今天就耽误你的一点时间吧。”
四
张书记,我早知道你找我谈话的目的,不就是想修村里的水泥路吗?说句不是吹牛的话,修补那条小路,对我来说真不算什么,调去一罐车混凝土,派几个工人,不费吹灰之力,用不了一天时间就能把路修好。只是现在村里的人情太薄了,想起来真让人寒心哪。
张书记,你自小在城里长大,估计不太了解以前的农村,那时候住一个村里,那才叫乡亲呢。那时候谁家有了婚丧嫁娶的事,提前找到村里的“老把头”招呼一声,把钱交给老把头,其他的事家里都不用管了。那时候有事都是在家里吃饭,老把头找来一群人,派人通知外村亲属,安排人去市场买菜,村里的厨师掌勺,从各户借来桌椅、盘子碗等等,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老把头去各户找前来帮忙的人,哪怕是和有事人家有些小隔阂,照样会去帮忙,真正是相逢一笑泯恩仇,完事之后,两家的隔阂也就解开了。
那时候谁家有了婚丧嫁娶的事摆筵席,上学的孩子们听说后,放了学一窝蜂跑到这家,坐到桌子上就吃,也不管自家和这户人家是否有来往。家里人不好意思自家孩子去白吃饭,提前都要随上份子,虽然礼金不多,两块三块也是表一点心意,所以那时候谁家有事,几乎全村人都会随份子;如果是死了老人,那些没来帮忙的青壮年在自家吃完饭,不等老把头去找,会自动来到这户人家。那时候出殡讲究三十六杠、四十八杠,就是由三十六个人或者四十八个人抬棺材。老把头手里拿着烟盒,给抬杠的人最多每人发两颗烟了事;村里各户当年最大的事是盖房子。盖房子也是大家白来帮忙,其中吃三顿饭,叫作“吃犒劳”。第一顿饭是砌好地基,第二顿饭是上房梁,第三顿饭是摆瓦片。条件好的人家“吃犒劳”买些鱼肉,条件不好的吃什么都行。记得当时我们家比较穷,吃犒劳只给大家做了玉米饼子,大家不但没有反感,还纷纷夸奖我母亲做玉米饼子的手艺好。
有一家父母双亡只剩兄弟俩,家里更是贫穷,地震房子塌了,也准备了一些盖房的材料,却一直不敢找人动工。一群年轻人在一起议论,一定要帮他把房子盖起来。记得是大年三十,一群年轻人一起去他家帮忙盖房,三十、初一、初二三天就把房子帮他盖好了,很多人把初二去岳父家拜年都暂时放下了。
我的瓦工手艺就是那时候帮各户盖房学出来的,回想起那个年代,全村人亲得和一家人一样。
后来生产队解散了,土地承包到各户,人们的生活一天天好起来,人情却一天天淡薄下去。
原来各户互相借东西,甚至借钱都是很平常的事。那时全村只有几辆自行车,几乎和现在的‘小黄车’一样,成了全村的‘公车’,谁家要用就去借,主人家都是高声答应。
男青年找对象去相亲,连衣服、鞋子都去借,大家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平时各户的院门不管家里有人没人,白天都是大敞着,谁都可以随便进出,没人会想到要去锁门,很多人家连门锁都没有。
后来村里的风气一点点变了。
记得我刚去建筑公司上班,由于会瓦工手艺,拿最高工资,家里有点积蓄。有一次村里一个外号叫“老菜瓜”的女人去我家借钱,说是他丈夫想做生意缺少本钱。我倾其所有,把积攒下的三千块钱都借给了她。后来她丈夫做生意赔了钱,“老菜瓜”在村里到处嚷嚷,说要不是我借钱给她,她丈夫也不会做生意赔钱,把她丈夫的无能都扣在我的头上。当时我母亲还在世,气得我妈三天没吃饭,至今那三千块钱她们家也没还给我。
村里再有谁家有了婚丧嫁娶的事,需用人帮忙都是花钱去雇,吃饭去镇里的饭店,抬死人一次多少钱。盖房子更不用说,都是承包给小施工队。
村里的人情变薄了,还出现了气人有、笑人无的风气。你有钱了人家生气,贫穷了人家笑话你,略微贫困一点的人家都不来往。
五
杨树齐喝了一口矿泉水问我:“张书记,你是大学毕业,学问高,你说包工头这个称呼是好还是坏?或者用文雅的话说是‘褒义词’还是‘贬义词’?”
杨树齐的话让我琢磨了半天,说心里话,“包工头”这三个字,贬义的内涵还是多一些。我怕伤了杨树齐的自尊心,就敷衍他:“‘包工头’是个名词,一般名词没有褒义或贬义的区分,就像我们面前的桌子、椅子,不过就是一个名称而已。”
“哈哈,张书记真给我面子,其实谁心里都明白,‘包工头’这三个字是让人看不起的低等称呼,若不然,那些大建筑公司的头头,其实也是包工头,为什么要称呼‘经理’?就算在工地指挥施工的也称为‘项目经理’,而不是叫‘项目包工头’。开会的时候,都是说某某建筑公司经理讲话,而不是说某某建筑公司包工头讲话,我说得对不对?哈哈哈!”
杨树齐的话让我无言以对。
杨树齐又接着说下去:“如果从外表看,我穿着名牌服装,开着奔驰车,一副大款的样子,其实,包工头的难处有谁知道啊。”
“我不懂工程技术,是不是施工很难干?”我问道。
“经过这么多年打拼,施工没有什么难干的,我已经学会了很多施工技术,自身就有项目经理证,还有很多必要的证件,都是通过考试考来的。就是遇到技术要求高的项目,还可以去聘请经验丰富的老工程师。那些老工程师搞了一辈子施工,只要你肯花钱,什么样的人才都可以招来。干施工难干的地方是在‘两头’。前头是如何承包到工程,后头是如何结算工程款。你也看过很多新闻报道,那些被判刑的贪污受贿贪官,几乎百分之百都和基建项目有关,基建领域是腐败重灾区。虽说现在工程项目都要搞招投标,但是那是做给上面看的,里面的猫腻多了去了,送钱送物甚至送女人,没有背后见不得光的交易,几乎拿不下工程。后来出现的房地产开发,由于都是个人企业,拿工程的黑交易倒是少了许多,但是结账却更是难上加难,他们都想方设法克扣工程款。改革开放刚开始的时候,由于我们这里会瓦木工手艺的人多,出现了大大小小的施工队伍,有了大大小小的包工头。据我所知,很多小包工头没有几个成功的,后来大部份改行干其他行业,更有很多人落下了一屁股债,成了村里的贫困户。只有像我这样施工行业的老油子,才对付着混了个衣帽齐整。”
“包工头在社会上让人看不起,但是在国家建设中又离不开我们。我们国家这些年搞了这么多的基建工程,被世界上称为‘基建狂魔’,你想过没有,任何基建工程也离不开人,离不开农民工。我们这些包工头就是农民工的组织者,没有包工头的组织,基建工程如何往下层层转包,由谁带着人去绑钢筋浇筑混凝土?然而却没人看得起我们,那些表彰大会可以表彰企业家,表彰农村致富的其他带头人,甚至表彰快递小哥,却从没有表彰过包工头!在整个社会人群中,我们扮演了社会边缘人的角色,成了唯利是图的小人,甚至把我们和黑社会相提并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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