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奖】陪母亲看戏(散文)
年逾八旬的母亲说不上是一位戏迷,但是,她爱看戏的习惯却由来已久。自我初有记忆时,母亲就非常喜欢看戏,因此,我也有了更多的机会陪着母亲看戏。
留在儿时记忆最深处的是农闲时节,在村子的大街上,一张桌子,桌子上一盏散发着昏黄灯光的提灯,一坠子书艺人立于桌前,一手持简板,另只手拿一鼓椎用来击鼓。虽是夜幕初降,但是乡亲们早已迫不及待地围在说书艺人四周,或席地而坐,或坐在小凳子上,也有站在后面的,一个个翘首以待。说书人爱说唱一些诸如《隋唐演义》《岳飞传》《大红袍》等长篇故事。说书艺人说说、唱唱,不断模拟演绎着故事中人物的神情腔调与动作,声音或高亢或低沉,或激昂或幽怨,婉转悠扬,声震夜空,再配合简板节拍,花鼓咚咚。老乡们只听得心旌摇曳,如痴如醉,连大气都不敢出,生怕漏听了一句唱词。每至说书人讲道,今天的演出应该结束了,村民仍是不肯散去,常央求说书人再延长一会儿,说书人无奈之下只得再续演一段儿或两段儿。
孩子们也都乖乖地坐在地上,或是被大人揽在怀中,虽然听不太懂唱的什么,却不敢像平时那般的喧闹,因为如有吵闹,就会影响到大人们听书,必定会遭到大人们的训斥,小孩子自然不敢放肆乱闹。我偎在母亲的怀中,母亲用双手揽着我,她反复叮咛我不要乱说话,那样会遭人嫌弃的。我自然是不敢做声。不久,我在说书人的表演声中渐渐进入梦乡,直到说书人表演结束,母亲才抱着我回家去睡。
后来的一些时日里,乡下也会遇到一些讨饭的艺人走乡串户,讨要食粮以养家糊口。他们多是拿一竹板,也有携一二胡的,作为伴奏的乐器,挨门挨户地唱上一段,讨点窝头或粮食。我最听不得二胡那声音,如泣如诉的,再加上艺人声情并茂地演唱,听起来就有些悲凉,让人心生同情。那时的乡下人都很贫困,自家口粮也不多,所以很多人都不愿意给他们。一旦听到乞讨者在邻居门口说唱,其他人家大多连忙紧闭门户,任凭乞讨者在门外唱,无奈,他们只得怏怏而去。
母亲也许是爱听戏的缘故,遇到不请自来的说书人,母亲总是早早备些窝头和地瓜干,在家门口候着,专等着乞讨者上门来唱。有些人常笑母亲傻,母亲总是淡然一笑,说:“他们要是没难处,谁会走到讨饭这一步?能帮就尽力帮他们一点吧,自己平时省省也就过来了。”
随着农村生活渐渐好转起来,讨饭的现象再也没有出现过,坠子书这类说唱表演,在乡下也很难寻得踪迹了。一些条件好的村子,开始请剧团来演出。舞台就搭在村中较为空旷的场地上,或是村外树林间。剧团多是上午、下午和晚上各演一场。白天的观众多为一些老人和小孩,人数要少的多。晚上就迥然不同了,四里八乡的村民皆闻讯而至,舞台前被围得水泄不通。
演出尚未开始,舞台上已是灯火通明,乐师们在忙着调试手中的乐器,“咚咚锵,咚咚锵……”的声音传送四域八方,撕扯着听众的心魂,还在路上的不免加快了脚步。幕布后,演员们在后台化妆打扮,试声试唱,“咿咿啊啊……”,也有做着戏文中的动作姿态的,比比划划,好不热闹。孩子们早已跑到后台,伸长脖子瞧这瞧那,感到一切都是那么的新鲜有趣。有几个胆大的孩子,竟然跑到舞台的中央,学着戏里的人物,打打闹闹。
我们村子小,是请不起剧团的,自然要到几里外的村子去看戏。白天也是不能去的,因为母亲要在田里干些农活。但是,为了不耽误晚上看戏,母亲总是白天加班多干一些,傍晚前还要提前做晚饭,这样才能不误看戏。匆匆吃过晚饭后,母亲领着我们几个,随着村里的人们一起浩浩荡荡地去外村看戏。虽然马不停蹄地赶到那儿,但舞台前的好位置早已没有了。大家一边抱怨着来晚了些,一边见缝插针般快速选取着自己的最佳位置。前面的人都坐着,中间的站着,外围的则是站在凳子上,也有爬到墙上、树上的,真是人头攒动,摩肩接踵。即便演出开始了,观众的队伍还在不断的壮大着……
演出终于在众人的期盼中开始了,舞台上,花花绿绿的人物唱、念、做、打,乐队铿铿锵锵地奏着曲子,那场景怎一个热闹了得。孩子们看的多是热闹,至于唱的什么词儿,讲的什么故事,并不在意,也听不大明白。大人们则是聚精会神地听着、看着,神情异常专注。母亲挤在人群里,有时踮着脚尖,目不转睛的盯着舞台,看到动情处,她也会随着故事中人物的情感与遭遇或悲伤或欢喜。
虽然母亲再三叮嘱我们不要乱跑,以防走丢,但是在她看得忘情的时候,我和小伙伴们早已偷偷挤出人群,到人群外去捉迷藏或玩耍去了。有时围在卖瓜子儿、糖果或是五香花生、蚕豆的小贩身边,垂涎欲滴地看着,一旦有一个小伙伴买上一角两角钱的,大家定会蜂拥而上,霎时间分得一干二净,有时仅能吃上一颗或一粒,那味道也一定会带进梦里,甚至带入整个童年,成为永不磨灭的回味。这也许是那时我爱陪母亲看戏的原因吧。有时,母亲也会慷慨地给我一两角钱买点零食,还特意告诉我别只顾自己吃独食,也分给别人些吃。从那时起,我也学会了分享。每至戏将要结束时,我和伙伴们就悄悄地溜回到大人身旁。母亲仿佛突然间发现我跑出去了,总是嗔怪道:“到处乱跑,跑丢了怎么办?下次不带你来了。”我冲母亲吐吐舌头,母亲便不再作声,也许是怕扰了别人看戏吧。
上学后,我就没有那么多的机会陪母亲一块儿去看戏了。其实,母亲因为农忙能看戏的时间并不多,如果哪天母亲去看了戏,她也总喜欢在星期天的时候讲给我听。特别是在那飘雨的日子里,窗外,墨黑的云笼罩着天空,连绵的雨线箭一般落着,风雨声不绝于耳;屋内,母亲边缝补衣服,边轻声细语地给我讲戏文。她最爱讲的莫过于《花木兰》《穆桂英挂帅》《杨门女将》《铡美案》等豫剧传统剧目,她还不止一次地告诉我,做人就要像戏文中那些正派人物学习,要讲忠孝礼义,做堂堂正正、光明磊落之人,多行善举,而不能干损人利己的恶事。说到动情处,母亲常停下手中的活儿,满怀深情的抚摸着我的头,问道:“你能明白吗?长大能做到吗?”我使劲地点头回应着。那时,我觉得母亲是多么的博学,其实母亲只不过是上过数月的夜校罢了。
后来,农村请剧团下乡演出的情况越来越少了,我也因到外地求学而很少回家了。不知道那些时日里,母亲是如何打发光阴的。有一次回家,我看到母亲和村里的几个人围在一台小小的收音机前,正在收听戏曲节目,虽说没有戏曲大舞台上那热闹的画面,可那唱腔,那乐声丝毫不影响她们赏戏的兴致。
彩色电影在农村也时兴起来了,音画俱佳的画面更是摄人心魂,母亲爱看的仍然是有关戏曲题材的电影,什么《朝阳沟》《包青天》《花为媒》《诸葛亮吊孝》《秦雪梅》……而且多是名家经典作品,唱腔表演,画面背景诸多方面都是乡下戏曲舞台上演出的节目无法比拟的。而且剧种繁多,如豫剧、曲剧、吕剧、京剧、黄梅戏等等,简直应接不暇。虽然我们这儿最常见的是豫剧,母亲却从来不排外,其它剧种她也一样都能欣然接受。我对于戏曲节目却少了年少时的那种喜好了,总觉得咿咿呀呀的节奏太慢。有那么一两回机会,我与母亲一起去村里看露天电影,放映的又是她喜爱看的戏剧影片。母亲端坐在小凳子上,一手摇动着小蒲扇,一手托腮,两眼紧盯着银幕,嘴角还不时挂着笑意,若沉浸状。看她那凝神醉意的样子,我不觉好笑。不过,没有多大会儿,我就哈欠连天,垂首而眠,等母亲叫醒我时,才发现已了电影散场的时候了。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时光匆匆,母亲也开始银发漫头了。母亲也不再愿意东奔西跑,四处看戏看电影了。好在农村的经济繁荣起来了,家家有了电视机,先是黑白的,后来都换成了彩色的,乡下大戏、电影也渐行渐远。母亲农闲时总爱坐在电视机前收看戏曲节目,故事还是当年她看过听过的那些,但是在母亲眼里却是常看常新、百看不厌的。
我曾问母亲,这些老故事整天看,还有什么意思呢?母亲却幽幽地说,你们大了都不在身边,我又能和谁说说话呢?我的心头猛地一颤:原来年迈的母亲是以此来聊解心中的孤独时光啊!
近些年来,随着年龄的增长,母亲的视听能力也出现了严重衰减。但母亲爱看戏的习惯依然如故。她常独自坐在电视机前,静静地看着电视,神情仍是那么投入,只是现在她把电视的音量调到最小,问她原因,她说,反正听不到,音量大也听不准,还扰别人不心静,就没必要调那么大的音量了。我每次走到母亲屋里,她大多时间都是坐于电视机前,她的电视总是调在CCTV—11戏曲频道,极少更换。我站在她一旁,有心无心地瞧一下电视中的画面,母亲脸上泛起笑容,她很开心地向我介绍戏中的人物和故事,还像当年那样认真,当然,她也会唠叨些以前的往事,我也装作认真听的样子。我知道,只要我在那儿站着或坐着,母亲心里一定不再空落落的。
其实,老人在意的不是听戏看戏,他们渴望的是心灵的守候与陪伴。为人子者,又有什么理由不常回故里呢?
【编辑:陌小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