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奖】喂大童年的“三合一”(散文)
忽然间想起了喂大童年的“三合一”。真想马上就去做来吃。往事在脑海中不断地播放,不断地特写,一碗碗氤氲着香气的“三合一”仿佛出现在眼前,那种印象便越来越清晰。
所谓“三合一”,就是三种食材凑堆做成一种饭。食材的主要原料是黄豆、地瓜与萝卜。
我童年时期饮食相对单调,“三合一”几乎是我家的主食。有时剩的还没有吃完,新的一锅又做好了。天天端着粗瓷大碗,不厌其烦地往肚子里扒拉“三合一”,竟然没有过饮食疲劳。
村子里其他人家也做“三合一”,但我相信村里谁家也没有我家做的多。“三合一”说白了是一种“懒汉饭”,追求的是一劳永逸,几个连锁步骤就解决了饭菜问题。一锅出的好处,免掉了诸多蒸“多打”(窝窝头)、熬菜等繁文缛节。并且再没有做饭技巧的人,只要会推磨,只要会烧火,只要会清洗,只要懂得生熟,基本都能操作成功。我不到十岁就很擅长做“三合一”,并且做出来的“三合一”豆香醇美、地瓜软糯,汤汁浓稠,咸淡适度,味道极佳。那是因为我家的“三合一”,我做的最多,并且在制作过程中拿捏住了火候。
母亲去世后,我父亲要上坡挣工分,还要种菜园,还要赶集卖菜,操持诸多家庭内政与外交。父亲实在分身乏术,所以洗衣做饭这些常规活我得干。干着干着就无师自通了。那时我和妹妹还小,姐姐在县城读书,她只能一星期回来烙一次煎饼。姐姐把煎饼捎走大半,剩下的煎饼节约着吃也就对付三两天。晚上耗子们活动猖獗,经常公然跳到大瓮上上的煎饼上疯狂啃噬。一摞煎饼经常被偷食的老鼠从顶端到底部打穿,甚至煎饼盖顶连同大瓮盖顶都能连夜打通。我负责再加工“老鼠剩”,免得鼠疫细菌粘在煎饼上进入人的口里,于是围着煎饼上洞口的边缘再掐去一指宽,这样就会浪费掉许多煎饼,煎饼的数量更加缩水。尽管心疼,还是要把耗子嘴接触部分掐掉。煎饼不够吃的,所以拿“三合一”来顶上。“三合一”充数填饱肚子的时候就特别多。当然也可以蒸玉米面“多打”或地瓜面“多打”,来回倒腾着吃。只是蒸“多打”后,还得弄就菜,比较麻烦。很多时候,蒸了“多打”,炒一点“糊盐”(裹着面团的盐粒)放在“多打”的窝窝里,咬一大口“多打”,舔一小口糊盐,从院子的水瓮里舀半瓢被太阳晒的不怎么炸牙(凉得刺牙)的凉水喝上,肚子也能有饱胀感。只是生水喝多了,肚子里的蛔虫就特别多,小孩子大都会有一个鼓梆梆的大肚子,一年吃两次宝塔驱虫糖,还是有很多小孩经常害肚子疼。我八九岁时就因为肚子里的蛔虫作妖被紧急送医。
那个时候几乎家家户户吃棉籽油,条件好的吃点豆油,我们村不种花生,所以很少吃到花生油。还吃买猪大油。无论什么油,都不可以多吃。所以油壶大多在墙上钉个钉子高挂起来。炒糊盐用点油,炒出来色香味俱全,但是费油。“糊盐”如果不用油,炒出来糊七塔拉的,只有咸味,就着玉米面“多打”吃到肚子里不如阔(舒坦)。“三合一”就避免了这种弊端。“三合一”有汤有水,巧妙地将饭与菜一锅出,省时省力又不废柴。所以“三合一”会成为一日三餐的主打饭食,成为童年的主打营养。“三合一”填补了许多饮食空白。
想一想,喂大童年的“三合一”,实在是功不可没,令人至今难以忘怀!
做一锅“三合一”需要“五子登科”:黄豆粒子、萝卜条子、地瓜块子、盐粒子与清清洌洌的井水。先将黄豆洗净尘埃浸泡一个晚上,泡发好的黄豆磨出的糊糊煮出来更好喝。第二天清晨早早起来找小石磨,把黄豆磨成糊糊状。起晚了磨豆子的人多了,就需要排队挨号,等啊等啊,很久很久,觉得时间被人拽住不走了似地,很费事。
磨豆沫子的小石磨并不是家家有。全村街前街后通常也就那么三两盘小石磨。有的石磨就安在人家的大门口,这样的安置非常方便邻里邻居们使用。有的安在自己家的院子里的,这样方便自己使用。但是敲门来推磨的人也不少。村里没有很多讲究,不管那家起没起床,天刚刚蒙蒙亮,推磨的人就去拍人家的大门。不过都没有表现出不耐烦的,反而会帮着刷磨,帮着冲磨塘,帮着把磨脐上的遗留物清除掉,帮着把磨台磨顶上的鸟粪虫屎清扫干净,还要插上自己的饭帚(刷锅的工具)搭上自己的几瓢水。那个时候没有自来水,家家户户吃水都靠肩挑手提,要到很远的井里去提水,用勾担挑了回家。一年不知要磨破几个铁筲底,或者打碎几个泥瓦罐。挑水是个力气活,老弱病残挑水更不容易。尽管如此,若到了家里推磨,院子里无论是瓮里还是筲里的水可以慷慨使用。如果小孩正好闲在家,还要套上磨使用使用,去陪着推磨走圈。
后来我家院子里也安了两盘磨:一盘大磨,一盘小磨,磨煎饼糊子与磨豆沫糊子的工具都有了,但是负担也大了。村前有五六家经常到我家推磨。我家头天挑一下午水,才挑半水瓮水,第二天来若有两家来推磨的,水瓮就见底了。我挑水十分吃力,两桶水根本担不动,一次只能挑两半桶水,挑着挑着绊倒了,两个膝盖经常磕得没皮。好不容易挑来的水被用完了我很心疼。父亲会使眼色给我,并悄悄对我说:“别吱声,咱给邻居家就中这么点用!”
为了平复我的情绪,父亲会忙里偷闲去挑一趟水。满满的两筲水,往往就足够一天的用水量。
有在意细节的,会自己提溜一筲水来,如果不够,再从水瓮里舀着用。又是他们有空,就提一筲水还回水瓮。水瓮里水不断,在水瓮底部就出现一层青苔,青苔蔓延,散成块状物悬浮在水中,给人一种水不干净的感觉。
多年后,村里人家大多数陆陆续续在院子里打了压水井,为水纠结的时代才彻底终结。
推磨需要不停地转圆圈。据说推完半五盆黄豆,相当于步行着去一次管理区。后来我知道管理区距离我村两三里地(路)。如果人口多的人家,一次要磨一五盆黄豆,那就等于去了一次公社,公社距离我村七八里地。假如是推磨磨煎饼糊子,那就相当于走到了三十里堡,足足三十里地。推磨的圈数我们都是这样换算的。
因为我家有大小两盘石磨,来推煎饼糊子与黄豆糊子的邻居多,不但要用去我辛辛苦苦挑回来的井水,大多数时候都要把我套上围着磨转圆圈。这一家刚走那一家又来,他们都是单挑,只有我和石磨不歇息,一直在运动。我常常学着大人的口吻说:“我都累得腰疼了!”大人只当我要偷懒,说:“小孩哪里来的腰!”仿佛小孩天生就是一种不会累的动物。以致我晚上经常发梦,梦中一次一次地发魔怔,睡着睡着突然就大哭起来。因为我经常做梦,梦到自己推着磨倒下就死了,那些人还拖着我往前拱。
黄豆糊糊磨成后,磨塘与磨台就用水冲一次再冲一次,一直冲到清水。还要把磨盘竖起来,把沟槽里的存货攫取殆尽,一点浑水都是好的。如果是自己家的推磨,磨塘不用清,因为清了磨汤,下次需要从磨眼中添很多勺黄豆,磨合的过程会磨下一些碎石屑,这样磨出的豆沫子容易牙碜。
把大半筲(水桶)糊糊提留到锅屋(厨房)里,倒在大铁锅里,点火开始烧煮。烧豆糊子时需要小心看锅。实在是很不好看锅,锅稍一热,锅里的豆糊子就会扶摇直上,会热烈地“跑锅”,豆汤就漫一锅台。好在那时的柴草烧的基本是麦糠、麦秸、玉米秫秸、树叶,火焰高热度低,可以随时熄火。那锅憋着一股气气一心想往高处窜一窜的糊糊,升降完全要看温度。火一大,悬浮的豆沫就蓄势猛窜,火一撤,败劲的豆沫马上就原路退回。热就沸腾,凉就平稳,上下全靠那把火。豆糊在锅里经过反复冲锋撤退,烈火燃尽了豆糊的冲力,黄豆糊糊终于有几分熟的意思了,这时候放大火,豆糊也不会跑锅了。只一个劲地咕噜咕噜冒着气泡,一锅热气腾腾。
洗好的地瓜就在地下的盆里盛着呢。锅里文火继续熟着豆糊,板上开始切起地瓜。为了增加口感,最好把地瓜皮削去,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这样熟的快。当然为了省事也可剁成成大块大块的,下到黄豆糊糊中慢慢熬。那时候有一种红心地瓜,色泽似玉。做熟了口感非常好。白瓤地瓜的口感比红瓤地瓜稍稍逊色。如果地瓜不削皮,直接连皮下到锅里,做出来的“三合一”品相不精致。
萝卜同样洗去泥土,不需要削皮,用锼子擦成细丝,再用水捞两遍,下到黄豆糊糊中,与地瓜见面。地瓜与萝卜的相遇,才点缀出“三合一”的灵魂:亦饭亦菜,干湿相宜。
等萝卜与地瓜干都熟了,放上一大把盐粒子,使劲搅使劲搅,化了盐,舀一点汤尝尝咸淡。咸多添水,淡了再放盐。等一锅沸腾,各种食材相容成混合物,彼此嵌入彼此映衬,满锅热气腾腾地开始释放饭菜香味,引起无法遏制的食欲,就可以熄火了。
一碗碗“三合一”端上桌来,白绿红各种颜色的搭配,豆香与菜香结合的味道我真形容不出来。夹一筷子菜,拨一块地瓜进嘴里,喝一口汤,甜,咸,香。几乎每个人都是两三碗“三合一”。
童年就是这样喂养大的。
吃饱了就是好生活。就地取材的食物,竟然会有出人意料的绝佳效果。我曾对年轻人说起过喂养我童年的“三合一”,年轻人说不就是豆沫子掺和着地瓜吗?食材确是如此,但内涵未必可以这样理解。在那物质极度匮乏的年代,吃饱尚且属于奢侈,能有一款色香味俱全的食物,真就是理想开花!“三合一”这种看似平常的饭食,是那种条件下的民间发明创造。这一简单的创造,让众多面黄肌瘦的儿童均衡了营养,是穷人生存的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