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奖】古杏遗风(散文)
南方的红叶季原本就比北方来得晚,今年秋天的红叶更是像轻步徐徐的韵妇,羞羞答答地姗姗来迟。
已经是小雪节气了,上海各处园林里的红枫、乌桕和银杏等还半红半绿地遮遮掩掩,挑逗着人们赏玩的情绪。直到大雪节气后,我再去看它们,红枫与乌桕才不再羞答,而是像春花一样完全绽放着艳丽,红艳艳地挂在树上,寂静地落在树下。银杏也不甘落后,潇洒地将自己的绿叶染成金黄,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
如果说园林里绚丽的红叶,是一幅色彩斑斓的油画,那么一抹抹银杏黄就是画卷中最为耀眼的笔触,色彩鲜明跳跃,华丽尊贵,就像春天的油菜花一样充满生机与活力,就像秋天的麦穗一样满怀丰收与喜悦。
上海的古银杏还真不少,尤其是那几株千年银杏,在这灿烂的红叶季里,成为人们追逐的网红打卡对象。我也带着崇仰的心情,特意寻访了沪上四株最古老的银杏。
这四株古银杏,现在都有它们自己的家了,它们分别在古树公园、福泉古寺、泾南公园和报国寺内,良好的保护让它们似乎越活越年轻,越来越有活力。
这四株古银杏,真是老当益壮,不减青春风采,它们枝叶繁茂,春雨让它们着上翠绿的衣裳,秋风帮它们披上金色的斗篷。此时,温煦柔面的冬阳,撒在古银杏树上,让那片片金黄的叶子靓丽无比,尤其是逆光观赏,叶子透亮绚灿。古银杏树上,像是栖息了千万只金色的帝王蝶一样,当微风吹拂时,它们抖动着自己的翅膀,想要翩翩起舞,却又欲罢不能地纠结。因为它们知道,尽管欢快的飞舞是最潇洒、最煽情的时刻,可是,这简短的飞舞也就是它们离开大树母亲的时候,所以它们显得依依恋恋的。
这些古树,犹如德高望重的老者,值得我们以敬仰心仰视,值得我们崇敬。我喜欢静静地立在古树旁边,仰看古树身披黄绸衣的美丽身姿,它们高俊挺拔,粗干细枝遒劲嶙峋,它们千年的傲骨令人肃然起敬。我也喜欢仰头站在树阴下,静待树叶飘落时的飞舞,有时是寥寥无几的一两片,像船儿一样在空中摇摇晃晃地飘落;有时,一阵风吹来,难以计数的叶子,纷纷扬扬地落下,像是一群调皮淘气的孩子嬉闹着追逐着,赶赴大树母亲给予它们的下一个轮回。当然,我还喜欢在这些古树的“家宅”里,聆听这些老老祖父、老老祖母们的故事。
著名史学家周谷城先生有诗曰:“六朝文物越千年,古寺禅林尽荡然。银杏一株今尚在,从知润物有渊源。”这首诗写的就是生长在嘉定的上海一号古木。这株银杏树栽种于唐贞元元年(785年),已经1200多岁了,他是雄性的,树形高大、挺拔、俊逸,富有张力,枝叶繁茂,生机盎然,是名副其实的“树王”。
“树王”曾经的家叫老顾庙,此庙是纪念南朝梁陈时期的才子野王顾亭林的,后来又变成八石庵、金家庙。“树王”老爷爷经历了无数的雨雪冰霜,见证了一个个朝代的兴与衰,见证了老顾庙、八石庵、金家庙变为遗址,见证了一代代村民在这里建宅安家又迁徙,见证了一个好时代给了它一个独自清静、自然生长的空间。
现在“树王”他独享一座古树公园,公园里有庭院,有护栏,有敞亮的空域,有涵养它的河塘,还有一座新建的钢架避雷塔。为了不让他寂寞,公园里还栽种了多株他的孙孙们来陪伴他,加上公园内的其它树木,以及亭、台、楼、阁、曲廊与栈道等,“树王”这个占地约10亩的家,是不是挺豪华与气派?我想他是值得于此的。这座古树公园的建设,让“树王”焕发了新的生机。
“树王”带着千古宋韵而来,肯定是有故事的,比如民间流传着它造福乡里的美丽传说。
有趣的是,传说这株雄性古银杏的树头神却是位漂亮且善良的姑娘。她立于高高的古树上,不仅能看到方圆几十里的人家,而且能洞察民间的疾苦。有一次,她眺望到有户人家穷得连烧火凳也没有,就用脚朝下蹬了蹬,那树根呼地一下窜到十几里外的那户人家的灶头,变成了一把烧火凳。那家人感念她的恩情,每年都来树下祭祀。有一年祭祀后,带来的旧瓷茶壶竟然变成了金茶壶。另外,据说日寇侵占上海时期,鬼子想砍他的树干却始终刀入不了其身,爬到树上砍树枝却听见树叶发出呼呼声,吓得鬼子掉落在地。
这样的传说,说明古树有顽强的生命力,更有灵气。在“树王”面前,我们是多么的渺小,他随便一块皴裂的树皮都饱含了几百年的风霜,他随便一根细枝都蕴含了几十年以上的生机。
那天围观“树王”的人很多,我不仅欣赏他伟岸的身躯,也细观他“满园银杏落秋风”的杏叶,一片片,一枝枝,有的面阳泛着金黄,有的背阴黄绿相叠,有的挂在枝梢与蔚蓝的天空相映。我避开人群闹中取静,旁观人们兴高采烈地观赏着“树王”的美丽与壮观,也暗自欣赏人们与“树王”合影时的幸福模样。
“先有福泉寺,后有南汇城。”福泉古寺在浦东惠南镇,曾经的南汇古城中。它始建于元至正二年(1342),初名“甘霖院”。后因寺内凿有一口泉井,而改名为“福泉寺”,意喻为“善福之源泉”。古井、古钟、古银杏是福泉寺曾经的“三宝”。现在,古井消失了,古钟高悬于那座由天王殿、观音殿和钟鼓楼三殿合一的楼宇三楼,古银杏仍然茂盛生长。
这株古银杏就是上海的二号古木,雌性,栽种于宋朝,也是一千多岁了,被称为“树后”。听闻她的经历,有点让人伤感。她曾经是有“夫君”相伴的,可惜那株雄银杏早已消失在时光的尘埃中,没有资料显示“树后”独自在这块临海的土地上生长了多久,但人们记得她现代遭受的两次劫难。
一次是二十世纪二十年代,一天深夜,它遭雷击起火,据说烧了两天两夜。经历了这两天两夜的炼狱,忧心忡忡的人们后来发现,虽然她伤痕累累,树洞空荡,但它竟然仍就活着,并在春天里发了新枝,吐了新叶。另一次也是在日寇侵占上海时,日军占福泉寺为据点,残忍地砍掉这株古银杏的树梢和枝干,在树上搭设瞭望台。
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福泉寺还曾被挪作他用,古银杏像孤零零的老人,没有了一个清静的安身之所。幸亏八十年代后房产归寺,并对殿宇进行了修复修建。
尽管遭受了如此这般的折腾与摧残,这株银杏向死而生,仍然活出了现在这般的英姿勃勃与顶天立地。她巍然屹立,就像一位饱经风霜,苦难深重,仍然不屈不挠的母亲,生命力顽强与倔强。
如今的“树后”,形象有点特别,它几米高的主干格外的粗壮,就像乡村母亲那丰腴、粗壮的腰围,强健、敦实,可它的四根主枝,却要纤细很多,显得有点突兀,这显然是被伐顶的后果。然而令人惊奇的是,这四根主枝扇形排开,使得整个树形仿若一只“施无畏印”的佛手,似乎是在以它坚强不屈的胸怀,布施着无所畏惧的能量。这株古树与金碧辉煌的佛殿比肩而立,站立在如此的古木跟前,站立在梵烟缭绕的古寺之中,确实让人静心与安心。
我感觉这株古银杏树叶染黄的时间,总是比其它的银杏要晚一些。比如今年她叶黄的时间比“树王”的要晚将近两周,再如福泉寺前那些银杏行道树早就树叶黄了掉了,可“树后”她的叶子还绿叶翩翩。这是不是从另一个角度说明她生命力的旺盛?说明她更有定力?我因为居住在惠南,尤其是接送外孙们上学要从福泉寺旁经过,每次开车路过总习惯悄悄瞄她一眼。
前些日,我先后两次来欣赏她的黄叶。第一次她树叶初黄,还泛着绿意,她像是一位身披黄金甲的女将军,虽年已老迈,但仍然飒爽英姿。第二次来时,她的树叶更加金黄,尤其是有了阳光的辉映,她全身金灿灿的,可这也是叶子们就要叶落归根的时候,再怎么想赖着不去,也终归要与大树母亲深情地告别。一片树叶落在我的额头上,给了我一个蕴意深长的吻;一片叶子落在我的手心,我像是捧着了一份沉甸甸的赐福,我把它们都收藏起来,收藏在案头唐诗宋词的书卷中,珍藏在心田里。
大概由于离市中心地理偏远,来福泉寺欣赏古银杏的人不多,三三两两,从没见到过像古树公园那里的熙熙攘攘。可这正是寺院需要的修为情境,也正是我喜欢的清静。我想“树后”她应该不在乎前来拜访她的人是多还是少,她已修炼了千年,她的阅历,她的涵养,她的风韵是如此端庄优雅与超然绝俗,已经让她足够看淡世间的纷纷扰扰与世态炎凉。
与上海最具现代气息的陆家嘴地区距离很近的泾南公园,是上海三号古木的家。
这株雌性的古银杏,也是命运多舛的。相传她是由元朝后期建立陈汉割据政权的陈友谅的先祖所栽,生长千年仍然高拔壮观。民间还称她是“仙女桥”“天桥”,曾经被善男信女们顶礼膜拜。因为她的两根粗壮树枝曾经天然相连形成“H”形,似是悬在空中的天桥,还像是一对相亲相爱携手立于人世间的“夫妻”。无论是“仙女桥”的神秘与向往,还是“夫妻”的情深似海,都让人们对她多了几分景仰与崇拜,以至于信男善女们络绎不绝地在树下焚香点烛,导致古树四周的土地被踩实和被香烛油渗入,破坏了古银杏生存的小环境。后来她北侧的溪河被填埋修建了城市道路,根系被挖断,她排水用水的水系被破坏。这些使她逐渐枯萎,面临死亡。后来经过相关人员四五年的精心抢救与养护,她才重新苏醒,并逐渐恢复。
可喜的是,她像“树王”一样幸运。为了保护她,一座精心设计的泾南公园应运而生,她像是位被人们敬仰的女神,被供奉在这座闹市区的园林里,被供养在花坛、草地、林木、景石浑然一体的宜人家园中,她的树干四周,还环绕着栽种了十株小银杏,仿若儿孙绕膝,看上去她更加繁茂,不再孤独。
那天我特意来到泾南公园,在温柔的冬阳下,许多居民在公园里运动或休闲,许多人站立在护栏外,观赏这株古银杏的风采,她那一树的叶子大部分已经落叶归根,顶部嶙峋的树枝向上展示着她的高傲与坚强。
屹立在青浦区淀山湖畔的上海四号古木,也是株雌性古银杏,她高有二十六米,古来就像一座灯塔,指引着船家的方向。如今她耸立在报国寺内的宽敞寺院里,高枝突出寺内的殿宇屋顶,还将古老的关王庙遮挡在她的树荫下。
其实,关王庙才是她早期的家。相传古代淀山湖一带的渔民,为了外出捕鱼时免遭船翻人亡的事故,求得神灵保佑,便迷信地请了关公来帮忙,并建了关王庙。千年的湖浪翻滚,千年的风云变幻,庙变为寺,寺改名报国寺,古树也经历了难以叙述的磨难,如古代战争的炮火曾经让她伤痕累累,无情的大火曾经让她几乎惨遭烧毁,可是她也顽强地劫后余生。
寺院的晨钟暮鼓就像她顽强生命的脉搏颤动,飘飘渺渺的梵烟像是她自由吐纳的呼吸,僧侣们的诵经声与她的树叶沙沙声合奏为一首天籁之音,让人心神宁静又心旷神怡。
我几次来到报国寺,见识了她叶绿时绿意盎然的美姿,见识了她叶黄时雍容典雅的华贵,还有她枯枝时疏影横斜的嶙峋,都让人自觉地对她驻足仰视。她高耸云天的身躯与巍峨的寺院建筑融为一体,她的五根粗枝向上自然舒展,像是拇指与食指相捻,其它各指自然舒散的佛教“说法印”,仿佛是在布施着“佛法无边”的教义。树底下竖立了一尊石僧像,他双手合十低头凝目,应该是在祈愿这株古树仍然能够千年万岁。
我还拜访了上海的其它多株列入保护名录的古银杏,它们同样不是如“树王”一样威耸在自己的园林里,就是像“树后”一样挺拔在寺院中,它们经历了风霜与磨难,不少都像“树后”一样经受了火的炼狱,仍然活得蓬蓬勃勃,这能不令人崇敬?能不让人膜拜?它们既是“活化石”,也是“绿色古董”,更是上海这座城市的历史记忆,是现代人眼中独具吸引力的风景。
我去仰望它们的姿容,它们密密麻麻树叶的抖动声音,聆听起来是那样地让人遐想连篇。尽管它们吹拂着现代的风,但却尽显千古的遗韵,它们作为见证者在微风中絮絮叨叨着历史记忆,也像慈祥的长者一样深情地瞩目着这片土地上的生生息息,它们应该会为人间的安宁与祥和而感到欣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