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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鸡鸣河畔(散文)


作者:李振娟 童生,702.65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739发表时间:2024-12-25 16:02:11

平缓的黄河以万古不变的风姿汩汩东流,让人察觉不到时光行走的步履。直到某一天,我不经意看到院门前那棵父亲在我刚记事栽下的小白杨已有碗口粗,才暗自嗟叹时间飞逝如过眼云烟。
   人生是一个不断失去的过程。现在想来,这个“失去”是从告别童年开始的。十四岁以前,我从来没有想过将来过一种什么样的生活、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当然,我并不是浑浑噩噩混日子,我每一天都过得清新充实,觉得自己什么也不缺,什么也不用去想,每一天的阳光都灿烂得要开花,我知道米在柜里,饭在锅里,奶奶坐在堂屋炕上,母亲在田里干活,父亲在工厂上班,哥哥和两个弟弟与各自的小伙伴一起学习和玩耍。平日里,我沿着河岸的田间小路去上学。一路上,我会赶走田野里啃青的羊群,扶起倒在麦地里的稻草人,劝开河边打架的野鸭……我几乎每天都会在上学路上做点什么,以至于多年以后忆起来,学过的课程都已“别梦依稀”,上学路上那些往事却犹在昨日。
   到十五岁读初三时,随着身体的快速发育,昔日一起玩大的小伙伴有了各自的心事。一天下午放学,兰兰扯着我的袖子说给我讲个事儿。我们穿过一片麦地,到河边找了个沙堆坐下。兰兰说:“润润失恋了,放学路上哭了好几回。”“是和王涛吗?”兰兰点了点头。其实五一劳动节过后的插秧假,我们插秧小分队在给语文老师家插秧时我就看出端倪。同学们在灌足水的田畴里横向站成一排插秧时,王涛总是紧挨着润润,每插完一亩地坐在田埂上缓劲的当儿,王涛就会围在润润身边神乎其神地讲前不久在村部放映的电影《画皮》,吓得润润又是蒙眼睛又是捂耳朵。瞧着润润一脸惊魂未定的样子,王涛话风一变,又绘声绘色地给她讲起喜剧《二子开店》,逗得润润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顺势靠在王涛肩上……看见他俩这一幕,我脸都红了,以至于其他同学的高谈阔论我一句也没记住。好端端地,怎么就失恋了?兰兰说:“王涛爸爸是乡干部,妈妈是粮店会计,货真价实的城镇户双职工家庭,没准哪天就全家进了城。润润和咱们一样,都是农村户,门不当户不对,王涛妈妈知晓后任王涛怎么恳求都不同意他们交往。”原来是这样。叹惋间,我和兰兰静静地注视着宽阔的河面陷入沉思。
   兰兰圆脸粗眉,性格敦厚,老实如南瓜。她不像我和润润有那么多烦人的心事,她从来都是安安静静的。我们几个谁有心事都会找她倾诉,她虽不能完全消除我们的困惑,但她温暖的劝慰总是像潺潺流水滤去我们心头的焦躁。可即使如此,兰兰同样无法逃过成长带来的失去。
   一天,正在上课,兰兰的小叔到教室门口跟老师请假,说家里有事,叫兰兰把书包背上跟他回家。兰兰出了教室没走几步,就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声:“奶奶啊——”随后一路大哭着跟小叔走了。那时农村青壮年在田里干活,孩子大都是家里的老人一口一口喂大的,祖孙间有着很深的感情。兰兰也是在奶奶的怀抱里长大的。送走奶奶,兰兰红肿着眼睛回到学校,她含着泪喃喃地说:“我再也见不到奶奶了,奶奶是世上最疼我的人。”兰兰的话也惹出了我的眼泪,我奶奶也六十多了,不知还能陪伴我几年。长大,意味着祖辈的衰老和死亡。想到这,我心里陡然升起一股悲伤。小时候对死亡没有什么概念,一听村里有老人去世,我们都要跑去玩几天。办丧事人家院落里的大帐篷下,唢呐呜哇哇地吹,锣鼓嘭嚓嚓地敲,匠人手中的纸活缭绕翻飞,还有很多进进出出的人,过节一样热闹。我尤其羡慕那孝帽别红花、身上披红挂绿的小男孩,他屋里屋外跑来跑去,手里一会儿捏一个糖果、一会儿抓一块点心,我眼热得直往他跟前凑。小男孩不耐烦了,就会神气地来一句:“去去去,死的是我爷爷又不是你爷爷。”儿时这些情景尚未褪色,我们已到要学会告别的年龄。
   黄河边的人家,选择多、出路广,种植、养殖,样样能挣钱,只要肯吃苦,日子不会差。因此我们不必挤破头去考大学,何况20世纪80年代末全村也没考出几个大学生。初中毕业,兰兰和润润学养鸡,我考入父亲工作的青铜峡铝厂技校。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即将分开,不习惯,舍不得。临别,我们三个不约而同来到河边曾一起过家家的向阳坡。河水还是那样平静地流淌着,村庄四周环绕着婆娑摇曳的柳树,一切仍是初见时的模样。我们互相赠别,兰兰和润润不住地问我:“这一走,啥时候才回来?”我当时尚未意识到这是与童年告别、与时代告别,就不假思索地说:“一放假就回来呀。”
   1992年,我技校毕业进厂当了一名工人。兰兰给我写信说她养的鸡会下蛋了,还说这几年村里家家都养鸡。彼时,市场经济飓风已掀起宁夏沉寂的商业浪潮,每天一大早,等船渡河进城的买卖人潮水般涌向渡口。兰兰一门心思养鸡,也不赶集,也不串门。铁蛋家老早就是养鸡专业户,铁蛋手把手教兰兰养鸡,不厌其烦。他们守在鸡栅前,话题不离鸡苗、饲料、防病,想法常常不谋而合,最终师徒变成夫妻,盖了自己的鸡棚,小日子过得舒心踏实。
   润润的对象杜邵华做倒卖鸡蛋生意,是黄河北岸镇罗人,他脑瓜子活、嘴皮子溜,常自满地说养鸡不如倒蛋。他开着客货车收了村里的鸡蛋,再批发到城里的农贸市场,从中赚差价。还隔三岔五从城里买来头油、雪花膏、发卡送给润润,对润润说:“养鸡又脏又累,还挣不来大钱。你若肯嫁我,过几年我干大发了,在城里买楼房给你住,到时你啥都不用干,只管躺在家里数票子。”润润身段苗条、模样俊俏,一双毛茸茸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那时我们进城逛街,有穿裙子的城市女孩路过,她总是频频回头,满眼歆羡。当杜邵华说出自己曾经连想都不敢想的生活时,润润动心了,稀里糊涂地和他处上了对象。没过多久,润润嫁给杜邵华,把家安在了镇罗镇。我去看她时,她正在河滩上的辣椒地锄草。说来也怪,宣和镇与镇罗镇隔河相望,产业却完全不同。宣和人善养鸡,镇罗人喜种辣椒,异曲同工之妙是宣和鸡蛋和镇罗辣椒都声名远扬。看我来了,润润扔下锄头迎上来。两年没见,润润黑了,眼角长出细密的皱纹。润润说,婚后杜邵华依旧倒卖鸡蛋,每天大清早出门,晚上才回来,把地撂给她一个人种。润润言语间难掩落寞。我劝说:“已然是这样,就慢慢熬吧,总有熬出头的一天。”相聚的时间总是过得飞快,说话的工夫太阳已偏西,我还要赶船回宣和,就和润润到渡口老字号凉粉摊吃了凉粉,匆匆上船了。碰巧的是,船靠岸,我竟遇上杜邵华,他手拿大哥大,腰别BP机,一副大款的派头。我叮嘱道:“润润一个人在地里干活,下船别忘了把她接回家。”然后就挥手走了。从宣和返回青铜峡铝厂不久就传来润润婚变的消息,说是杜邵华这几年把鸡蛋销往西安、兰州,挣大发了,在城里买了楼房,住进去的却不是润润,而是一个时髦的城里女人。润润气不过,离婚带儿子回了娘家。我惊愕中正为润润的生计担忧,兰兰来信说村里和我们一起玩大的陆海涛开了鸡饲料加工厂,正缺人手,润润刚好赶趟,一个月三千多块的工资。兰兰还说,这几年养鸡业带活鸡饲料产业,配制鸡饲料又离不开玉米、麸子、糠,村里人种出的粮食不愁卖,光景一年比一年好。我在工厂隆隆的机器轰鸣声中读兰兰的来信,得知她们在家乡干得好、过得美,就有一种要回去的冲动。
   2005年再次回去,家乡的变化让我吃惊。倘若不是亲眼所见,我很难相信镇上的街头繁华到如此地步。傍晚七点,通常乡村集市该散了,可家乡街头却被摩肩接踵的人和首尾相继的汽车、马车围堵得水泄不通,困在里面的几匹烈马,被不断上扬的尘土呛得忍无可忍,不停地嘶鸣。绕过货车长龙,来到标有“鸡蛋重地”的仓储区,把守仓库的大叔说,这大都是青海、甘肃、陕西的大车,一般装货都要到半夜一两点,天亮要赶早市把鸡蛋批发掉。眼看着村里人就要奔小康,2006年一场禽流感席卷而来,三百万只蛋鸡连夜被活埋。回忆当时的情景,兰兰至今心有余悸,从山河桥到永丰渡口的黄河岸边,每隔一里就有警察把守,哭闹着要跳河的村里人络绎不绝,救生员沿河岸筑起一道“人坝”,加上镇干部苦心劝导,才没出人命。紧跟着,陆海涛的饲料加工厂停产,润润这个鸡饲料销售员变身粮食销售员,把囤积的粮食拉到集市上卖。
   瘟疫过后,河畔一片死寂,呜咽的河水一遍一遍冲刷着河堤,仿佛不停地拷问这场禽类灾难。落满尘埃的鸡舍沉寂在苍凉的时光里,寂静的天空偶尔传来一声乌鸦的悲鸣,旋即消失在河畔。
   兰兰睡倒了半个月,起来后走出院门,看着空空的鸡舍,又不能自抑地捂着脸哭了一场。身体还很虚弱的她擦干泪水,拿起扫帚打扫鸡舍,她听到自己心底的声音:十几年来,我成天围着鸡转,养鸡比养娃还精心,现今听不见鸡叫,心里没着没落,等瘟疫过了,我还要养。半年后,养鸡解禁,兰兰从镇上运回五千只鸡苗,鸡棚又热闹起来。看着那些毛茸茸的小鸡娃扑棱着翅膀,张开黄口小嘴“叽叽叽叽”娇嫩地叫着,笑容又回到她的脸上。
   后来,在时代洪流的裹挟中,我又离开工厂进了省城。我的漂泊不同于为了遗忘,抑或为了梦想。我是因为工厂子弟学校撤销,择校踏上漂泊之路,是被动的、无奈的。许久以来,在为生计奔忙的猎猎风尘中,惆怅与忧患总是如影相随。在没有留下童年歌谣和青春足迹的城市,仿佛置身一所没有窗户的房子里,室内灯光再亮,也无法照亮心灵。尤其过了四十岁,渴望回归的执念在心里生了根,挥之不去。那些实现的或未尽的理想也好、梦想也罢,都不重要了,一次次萦绕在梦中的是家乡和故人,是我最后的安放地。
   我不再满足于盯着兰兰和润润的微信朋友圈看家乡。2020年夏天,我放下手头的琐事回去了。村庄果然和她们发的微信朋友圈图片一样,大变了模样,河畔以东坐落着一排排整齐的鸡舍,河畔南面是一个规划有序的小康村,青砖、红瓦、白墙勾勒出村庄的容貌,一户户高大而气派的门楼展现着我们这个闻名大西北的养鸡重镇的优裕生活。
   走进兰兰家的鸡舍,“咯咯咯咯——”一片响亮的鸡鸣声。几个年轻人穿梭在鸡舍里忙着添加饲料,鸡们争先恐后地探出脑袋抢食。等眼睛适应了鸡舍的光线后,我才看清走在最前面的是兰兰和她的儿子小强。我晓得小强在西安读完大学就到银川上班了,这应该是休假回来帮父母的忙。小强是个朴实而爽朗的小伙子,他喂完鸡过来向我问好,说他寻思了很久,觉得一个农村普通大学生在城市扎根挺难,不如回来养鸡。兰兰忧心地叹道:“娃娃好不容易考出去,城市饭碗没端热,又跑了回来。”我劝兰兰,“咱要支持年轻人,不能拉年轻人后腿”。小强说:“妈,您就别替我发愁了,我昨儿和小华、小虎他们几个商量好了,开一家现代化蛋鸡养殖公司,干成了,不比在城里上班差。”
   看小强母亲将信将疑,小华比画起他们未来的养鸡公司:“到那时候,咱们坐在百米以外的控制室里,鸡场温度、湿度、喂料、饮水、通风、清粪统统智能化远程操控,咱只需在操作台上动动手指就把鸡养了。再说,鸡场环境好了,鸡们就像住在五星级酒店,不容易生病。宣和养鸡第一镇早已闻名大西北,只要咱干好老本行,那些高科技养鸡技术、鸡瘟防范措施、贷款担保啥的,公家会帮咱的。”小华不愧毕业在镇政府干了两年宣传干事,能说会道,话也能说到点子上,几个年轻人听得热血沸腾。小强当即说,那咱明儿就进城参观学习,想办法贷款,早点把养殖公司办起来。
   到底时代不一样了,过去样样靠双手,一家人忙活大半年能拾掇出一个小养鸡场,现今年轻人小半年就能开一家大型蛋鸡养殖公司。
   后来,我回去看到小强的蛋鸡养殖公司已经坐落在河岸东边的家禽养殖园。让人称奇的是,养殖公司宽敞、明净、清爽,几乎闻不到什么异味,完全不像过去养鸡场一进去一股腥臊的鸡粪味。饲养员不用端鸡食盆,不用拎水桶,只是站在机器仪表盘前轻轻操作那些按键、按钮,鸡就该吃吃、该喝喝,甚至改掉了争吵抢食的坏习惯,吃相都斯文了。在鸡栏的另一端,新鲜鸡蛋源源不断地被皮带输送到一个台面上,几个年轻人正有条不紊地收着鸡蛋。
   如今年轻人学啥都灵,能得很,小强还说一些让人半懂不懂的时髦话:“以后创设蛋鸡数字养殖产业化联合体是趋势,就是用数字赋能蛋鸡产业,咱们搭建创业平台,吸引资本下乡,走联农带农路子,带动大伙儿一块养鸡致富。”
   看着儿子把新养鸡场办得红红火火,兰兰心宽了,人也胖了,从头到脚一身新。她说,以前人工笼养已经淘汰了,现今都是机器养鸡。咱上了年纪,学不来,干脆交给年轻人,落个清闲。
   说起润润这些年,兰兰直点头,说咱们几个数她能熬,卖了二十年鸡饲料,硬是把儿子送进一所985高校,村里没有不夸的。正说着,润润来了。有些年头没在一起好好说说话了,我们都一天天老去,该考虑后半辈子的活法了。兰兰说:“村里以后要盖老年人食堂和敬老院,让留守老人和孤寡老人安享晚年。”润润一听乐了,说:“那好啊,我就不愁老了一个人在家没人管。”我说:“到那时,每天在食堂吃完饭,就搬个小木凳到咱们小时候一起过家家的那块向阳坡,谈天、晒太阳。”
   我们边溜达边聊天,不知不觉已到河边。站在河堤眺望村庄南面的天景山,山塬隐约可见大大小小的坟头,那是村庄以外的另一个村庄。在村里人心里,逝去的亲人并没有走远,他们只是走出了时间,在一个看不见的地方佑护着我们。我确信,我们所告别的,终究以另一种形式重逢,就像我从河边来,终将回到河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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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作者生长在黄河边,与小伙伴兰兰,润润一起长大。而作者初中毕业,就去城里上了技校,从此离开了家乡。随着改革开放,各自命运也反生了改变。作者又到了省城工作了,兰兰和润润养鸡,然后相继建立了家庭,家乡成了远近闻名的养鸡基地,富裕了这方土地上的人。可是一场禽流感,让兰兰和润润以及乡亲们血本无归,又回到了从前。禽流感过后,她们又从操旧业,依然靠养鸡生活并养大了孩子,把孩子送进了大学的校门。她们的下一代学业有成回到家乡,看准商机,办了大型养殖公司。家乡的变化,也是改革开放的成果,更是一个时代的缩写。美文语句凝练,描写细腻,场景化强。佳作,编者推荐阅读!【编辑:五十玫瑰】【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202412260025】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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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五十玫瑰        2024-12-25 16:11:45
  欣赏美文,感谢作者的分享。问好,祝福冬安!
五十玫瑰
2 楼        文友:纷飞的雪        2024-12-26 19:06:02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赐稿流年,期待再次来稿,顺祝创作愉快!
只是女子,侍奉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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