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奖】割酱(散文)
前一阵子,无名小店发起接龙售卖,说有秘制家酱即将到货。便随着接了一份,每份十元钱。到货后迫不及待地打开去品尝期盼已久的家酱味道。竟然失望涌上心头。那碗所谓的“家酱”完全不是小时候的味道。说是家酱,缺了一种油滑滑的色泽感,味道还有一股不纯正的酸涩味道,细品有一丝苦头掺杂其中。一塑料碗薄汤咸水,丝毫满足不了对酱味的期待。我想起小时候自己家割酱的情景。
割酱是一种很隆重的居家过日子的活动,是每年生活的重要环节之一。家家囤一个酱缸,大半年的时间里都有酱吃。时至今日,我也没弄明白,为什么不叫做酱、制酱、酿酱,腌酱、思酱,烀酱,而要叫割酱。“割”字也不读本音“格”,而是土话里的“嘎”音。现在想来,割酱是有固定的时间与诸多讲究的。
割酱的时间点选在二月启动。过了二月不炒酱,听说大有讲究,就像腌制咸鸡蛋必须找几个鸭蛋陪着腌一样,不可以只腌鸡蛋,这里边的道道我始终不懂。
二月二,龙抬头。二月春风似剪刀的时候,大地开始有绿意,万物开始萌发生机,“一年之计在于春”。对一年的日子开始统筹安排。普通人的人生有三件大事,就是长讲的“人生大事一二三,一是吃,二是穿,人情世事数第三。”排第一的大事是“吃”。院里院外用草灰打了许多簸箕、粮囤,预示着五谷丰登,余粮满囤。吃过了糖豆子,吃过了饺子后,就要着手开始做割酱的一系列工作了。
割酱的流程简化版可以如下:炒——晾——磨——团——思(发)——割——晒——泡——磨——酦等等至少十个步骤。
首先把黄豆、玉米、麦子等炒熟了,晾在簸箕里或者芫子里。这时候家家的小孩的口袋都是富足的。小孩口袋里装着炒熟的粮食,玩着玩着掏出一把按在嘴里,大口大口咀嚼着,嘴里的世界尽是香味,很惬意。小孩堪超偷粮的小老鼠,不但自己偷吃,还会趁着大人看不见,把这些混合在一起的粮食装运出来与小伙伴分享。谁家的豆子炒糊了,谁家的玉米炒轻了,谁家的麦子放少了,谁家炒的酱料里有高粱米,谁家掺杂了荞麦粒,哪家放了罕见的花生米,小伙伴们个个心里门清。大人腾出空闲准备上磨去磨粉的时候,才猛然发现炒的粮食,无论是搁在笎子里的还是簸箕里的都找不够数。
上磨磨成粉,一般磨两遍。小孩一边推着磨,也会伸手从磨顶上挑拣豆粒塞在嘴里,或者从磨台上掏把面粉吞进嘴里。毕竟那种香味难以抗拒。磨好的面子扫起来,回去掺和上水,团成大大面团,两手相扣大小的体积,攒得结结实实的,整齐地排在炕上的麦秸洋子里。酱团子底下需要铺一层蓖麻叶子,上边盖一层蓖麻叶子。据说这样割的酱才更有酱香的味道。这里边到底有什么科学道理,我一直整不明白。
然后就是“思”的环节,静静地等待酱面团悄悄发生变化。这个过程类似孵化小鸡小鸭小鹅。都需要时间与合适的温度。小鸡据说21天出来,小鸭28天左右出来,小鹅要30天以上才出来。酱团子什么时候才能思发好呢?我记得需要等待好长时间。二月天气乍暖还寒,锅屋里的温度上不去,只靠生活做饭那点火生点热钻到炕洞里,再传到泥抹的炕面,热乎劲不足,酱团思发的时间需要延长,否则发不透,磨出的酱糊会发苦。要等到面团发黑发绿,或者表面长出一层白毛,按照现在的推断,那时的思发与霉变会二者容易混淆。酱团托在手掌心掂掂轻重,如果很轻很轻就表示由外及里思发彻底了。从麦秸洋里掏出布满许多斑点的酱胚团子,挨个用笤帚扫去上边的麦秸洋渣滓,或者明显的大朵霉斑。酱团子很硬,水分早已失散殆尽。然后把坚硬的酱团子或砸开或捣碎,铺在席子上放在太阳下曝晒。一直晒到齑粉自动松弛,用手去揉搓,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了,干净利索不粘手,就再用水泡起来。等泡开块状物,统一成一盆浆糊状,再去小磨上磨成细糊糊。要准备一瓢粗盐粒子或者更多。因为就菜就得以咸为主。
当然要放上一些佐料好提香,切得稀碎的姜末、大茴香、花椒、胡椒都放上一点。有的人家还会摘一些薄荷叶子一块掺在酱糊里上磨磨。如果有钱,可以去集市上称上一两斤“锅子饼”(花生渣饼)掺和一下,既提香又增数量。如果能买上一些炒熟的花生米掺上,磨出的糊子丝滑油光,沿着磨盘底座一圈滑下,有酱紫缎子脱颖而下的景观。
大人为了自己的口味,还会给自己磨上一些辣椒,均与地把辣深埋在酱汤中。这样家酱就有辣与不辣两种味道。小孩不敢吃辣,自然做的辣酱不可太多。
一边推着磨,大人会伸出手指从磨台上蘸一点酱糊子尝尝咸淡,尝尝料子的味道出来没有。跟着推磨的小孩也有样学样,伸出手指勾一指酱糊抹在嘴里,尝尝香味,尝尝咸味,咂吧咂吧嘴,惬意满足立刻浮上眉梢。推这一回磨,能吃大半年酱。有了酱,有了咸味,日子就有了滋味。天天饭桌上有就菜,那是多么好的时光!
煎饼卷大葱抹大酱,会把农人的幸福感与满足感全部激发出来。因此有“葱抹酱强似一百样”之说。
有人家里有大瓷缸,把磨成的酱糊统统倒进去,抬到院子里的石台上,让其在太阳底下自由发酵。需要发酵三五天才会褪掉苦兮兮的味道。用大缸的好处是酱汤酦急了也溢不出来。如果没有大瓷缸,就用小瓷缸、瓷坛子、泥瓦盆盛装,但是绝不能盛满,因为发酵的酱如同在锅里烧着的豆汁,会忽然间往上蹿升,极其容易会溢出缸外。看看酦的太快,就往里边一次一次地掺水。从井里汲水倒进酱缸,噗噗冒泡的酱缸就如同卤水点豆腐,酱糊一下子就老实了,待在缸里安身立命做咸菜,不再伺机出逃。
家家户户,坛坛罐罐里,一时间灌满了酱汤。酦酱的过程浮浮沉沉,像极了动荡的人生。
刚推出的酱糊呈焦黄颜色,干的湿的分层,口感非常一般。经过数日曝晒的酱糊,早已酦过数遍,会变成近似枣红色,味道就更佳。一碗酱,一把葱,是那个年代的标配。家家户户囤酱,大半年纵然不动烟火,不炒菜,也能够洗一把大葱,挖一碗酱,就着糊涂(粥)豆沫(菜豆腐),也能吃得津津有味。
酱缸的管理也是一门学问。酱缸放在屋子里,虽然避免了扬灰飘尘的污染,自然相对卫生。但万物生长靠太阳,酱缸也要“生长”(存放),就必须有户外经历。否则,酱缸就会起一层白东西,或者干脆霉变。如果一直放在屋子外边,酱的水分极易晒干,酱如果已经丧失很多水分,这时候再掺水,那种粘稠就不具备,汤汁会像刷锅水。如果任由酱干下去,会发硬发黑,影响观感与食欲。
非常在意的人家会用薄布蒙在酱缸上,防御苍蝇下卵酱缸生蛆,也会防止因为飞沙瓦砾弄得酱牙碜。下雨必须要把酱缸搬到屋里去。因为雨水不干净,落到酱缸里,很容易使酱串味,更容易让一缸酱坏掉。
如果酱的水分流失严重,可以把酱收到瓷盆里端到荫凉处。这时候的酱不适合再放置在太阳底下,否则容易晒酸了酱。
有我母亲的时候,我家年年割酱。因为黄豆本来炒的少,吃掉的又太多。我一天不住嘴地吃炒豆子,吃的胀饱也不住,还领着一群小孩子去我家搬运,因此等磨酱面的时候,豆子已经不多了。又不好再思一回,就煮一些黄豆滥竽充数。因为豆子少了炒制的步骤,香味没有激发出来。又省却了思酦的环节,属于偷工,豆子放的少,这也是减料。凡此种种,因此我家割的酱远不如人家割的酱好吃。我曾替一个女同学写作业,她从家里拿了煎饼卷着她家的酱“贿赂”我,我吃到了世界上最美味的家酱。才知道割酱流程纵然一样,那一个环节不到位,酱的味道就会大打扣着。就像做人不仅可以投机一样,割酱也必须老老实实、规规矩矩的按照每一个步骤与流程有序推进,绝不能心存侥幸随便篡改一点点。
没有我母亲的时候,我家割酱简化了诸多程序。炒的粮食不再思酦,磨成面后直接添水加盐磨成酱糊糊。如此偷工减料的结果是,割的酱除了有咸味,人家那种酱香是没有的。
所以,割酱也是一种幸福的展现。拥有那样一种味道醇醇美美的酱香的人,首先是活在温馨如意从容中的人。倾情割好酱,和美出真味。割酱里充满幸福与快乐,也充满无奈与辛酸。我心深昧各种滋味。割酱那是一种别样的生活。
割酱我会,但我长大后很少割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