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章丘的那棵葱(散文)
一
有些话,在合适的地方去说,就充满了趣味,甚至诗意。有些话,一出口就容易僵局,让人尴尬。
“你算哪根葱?”这话早就流行于北方,说出来,透着藐视轻视他人的态度,如果是朋友或熟悉的人之间调侃,倒没有什么,若是挑战一个陌生人,我估计是要出事的。这是一句特别冲肺管子的话,接下的场面,可能是拳脚相向……因为没有尊重,就容易出事。当然,自嘲一下,说明自己的地位资历太浅,顺口说“我算哪根葱”,这辣气和幽默就会让人喜欢。
就像说“真是头猪”,自嘲的话,可能还透着一点老实巴交的憨厚,有点可爱。怪不得老外说,毕其一生也学不透中文。语言是智慧的产物,不仅仅是语法的。
不管是我,还是你,你若在山东济南旁边的那个县——章丘说,章丘人都不会怪你出言不逊,反而觉得是你太懂得章丘了。
走进明水古城的售票大厅,迎面一句——我是章丘的那棵葱。这一定是个好话,因为我在古城复旧的“明水邮局”一侧的古屋的墙壁上再次见到这句话。
只不过和我记住的这句话有所差别的是“根”换成了“棵”这个量词,中文里的量词可有讲究了。一枝花和一株花,可能就数量的多寡来说就有些微的差别。不过,在我真正了解了章丘的葱以后,觉得非用“棵”不可了。
其实,以“棵”称章丘大葱,并非随意。章丘大葱最著名的品种叫“大梧桐”,自然要以“棵”论。
这句话一侧有个注脚:葱生江南则为葱,生于章丘则为树。既然是“树”,最好用“棵”这个量词。用“根”则给树杈合适。
开端一句,就透着古文化。源自“橘生淮南则为橘”,真个是暗中迎合了古城的“古”字。其古并非只是古建古物,还有能够使之古为今用的灵魂文化。
设在曾经的“明水邮局”处,更是处于一种亲切的考虑。邮局一条街,布满了一些章丘的老字号,屋门写着“随时可‘明水邮’”的字样。我问过与卖大葱毫不相干的饰物小店,店主说,你若不方便往家带,留下通讯地址,我给你配“葱”快递。你给个价,我按价买葱即可。
哦,这番应诺,是不是就是为“我是章丘那棵葱”的最好注脚呢?谦逊,热情,诚实,是这句话的内涵。少了幽默,多了一份信任。
配图是一棵卡通树,两个树杈闪着翠绿,就像两个葱叶。树干是白色的,没有根须,不过,根须变成了流苏裙,是微黄色的,葱白部分的上部好像是涂了粉儿的脸蛋,还挂了一副太阳镜,粗的根须做了手,掐着腰;两只脚还穿了鞋子。全副武装起来了。给一棵葱这么一装饰打扮,情趣就变了。
这不仅仅是一棵树,还是章丘人的朋友亲戚亲人,如此赋予一棵葱人格化,说明了这一点。章丘的葱,就是章丘的标签,甚至比标签还鲜明,是名头,是荣耀。
二
章丘的葱是一棵树。这句话点醒了我,想起30多年前自济南乘大巴车往老家跑,停车在国道明水站点,司机就吆喝,说想扛几棵章丘的葱树就赶快点。
是啊,站内靠墙处一排“葱树”,我是一米八的个头,往葱树跟前一站,我有点自惭形秽了。葱树,哪一捆都是两米左右的高度……合影吧?没有手机,只能空摆一个姿势,好在这个镜头始终储存在我的记忆底片上。
老家的大葱,葱白一尺半的就算上品,而章丘大葱,葱白少说一米五,就像侏儒和巨人姚明比,岂止是矮了半个身子!现在想想这个景象,章丘的大葱就跟南方的甘蔗林一样,上半部,绿波滚滚;下半部,白浪汹涌。北国有原始森林,山东章丘有“葱林”。大葱,带给人的意象,比诗歌还美,只要调动想象力,美感的相似事物就来跟章丘大葱为伍比对了。可不能只看到大葱的个头,它也是秀外慧中之物。
古籍里也不乏正面描述,《齐民要术》一书就给了“绣惠正宗”的美评。我听说,章丘人待客设家宴,就切一盘大葱葱白,整齐排列,再配一碟大酱。想想吧,不正宗,怎么能堂而皇之地上桌啊。
在章丘的明水古城,每一个景点处,好像都站着一个名人,就像漱玉泉边,有李清照掬水临泉;在墨泉飞瀑处,能看得见书法家舒同的身影……在那个“葱句”处,我看到了诗人舒婷的微笑。
舒婷给了橡树一首诗《致橡树》,橡树一下子就成了爱情的信物,她的朦胧派诗歌,把爱情的样子弄得如醉如醺,鸟儿为之鸣,泉水为之歌,春雨为之滴沥,险峰不及其高,日光不如其暖。想起橡树,就有舒婷站在旁边的影子。章丘大葱,居然也受到诗人舒婷的赞美。不过,她这次给章丘大葱写的是散文,题目是“你是章丘的那棵葱”(2006年创作)。不过,她的句子还是诗——“无论到什么地方再见清泉涌动,定会忍不住忆起章丘的明眸皓齿……”亮点就在“明眸皓齿”几个字上,到底是写章丘的泉水之美呢,还是写章丘的大葱的模样?葱叶如染了绿的头发,苍白就是“皓齿”,只是那幅画的太阳镜遮住了大葱的“明眸”了,只能让人去猜,那眼睛是杏眼还是丹凤眼。
诗人高洪波到了章丘感慨说“章丘归来不看泉”,这是化“黄山归来不看山”而来,我想说的是,章丘归来不敢说大葱。这样的话,是诗人故意留给我们去琢磨的吧?
一方水土养一种物种。土地真的是太神奇了。
吃最好的苹果,必须到山东的栖霞,那是“中国苹果之都”;吃最好的梨,必须到山东莱阳的五龙河畔,那是荏梨贡梨的发祥地;吃最好的蒜薹,必须到山东的金乡,那是2000多年土地滋养的,喷香的肉丝,必须有金乡蒜薹来标配。那年,我路过金乡,看到一路装载蒜薹的汽车,排列成阵,好一派壮观。哪知,山东苍山大蒜才是正宗,若走到苍山,我一定冲进蒜地,薅几根苍山蒜薹嚼食。放过什么也不能放过美食。
其实,我去章丘,关注大葱,是冲着一句话去的,章丘人看人会“瞧不起”人,说“你还没我家的大葱高呢”。当然,我更想尝尝章丘的“葱树”口味。
章丘的大葱,可以说是各种美食的灵魂。20多年前,我到泰山见老乡,晚上吃泰安河里的红虾,遇到的都是特产。煎饼是泰安农家鏊子烙出来的,热乎着呢,红虾是泰安大汶河的特产,和“大汶口古文化”有着同样的名气。而卷进煎饼里的葱就来自章丘。要我形容出三种食物搭配吃的滋味,实在口拙,说不出。至今我依然觉得是吃了一种名气。章丘大葱,要借用到那句广告词“有点甜”,没有纤维感,咬一口,脆香脆香的。外省人认识山东,就用“煎饼卷大葱”来形容,却不知,煎饼哪儿的好,大葱哪儿的出名。那是经典的传统名吃,是最地道的山东味道,可不要以为是下里巴人。
三
进入章丘,吃饭不能离开大葱,否则人家真的会说我“算哪根葱”了……
我走进叫“章丘味道”的饭店。读着名字,我懂得了,这味道一定是大葱味。没错。两份小煎饼卷大葱,一份章丘大葱炒羊肉,再来一份葱混沌。人家的大葱系列不亚于满汉全席,吃不完的地方风味,只能默默地看着那些菜品名字了。我马上纠正了自己的一个误解,章丘大葱是蔬菜,是可以唱主角的菜品,而不单是充当调味角色的调料。千万不要说,大葱蘸酱无法下口,煎饼卷大葱令人生威,那是你没有遇到章丘大葱。
先跟老板攀谈章丘大葱。章丘的土地是大葱的独恋,“独恋”是老板的用词。微酸性的沙质土壤,土层厚实而疏松,有利于“深开沟、高培土”,才使得章丘大葱成为独一无二的名品。
其实,老板忘记了一条,原来章丘大葱的品质是被明水的泉水决定的,难怪我可以别解舒婷的那句话。明水的泉,汇聚成绣江河,一河的水,养着人们的眼,也养着千亩万垄的大葱。水质清纯,饱含地下泉的矿物养分。老板开玩笑地说,就像生孩子,好的地,好的水,才养得出好的大葱。天下大葱,为章丘的内含硒,曾经用过含硒的水杯,略知硒的用途,保护胃粘膜,抗氧化,都是硒的突出特点。
改革开放这些年,章丘大葱种植面积十几万亩,形成了大葱产业,其品牌价值超过了52亿元,年产值都在10亿元之上。我们熟知的方便面的料包,几乎都有章丘大葱的葱花。想想吧,不管多远,葱花总是从章丘飞到我们的碗里。老板跟我炫耀,他认识的邻村农户于2023年在章丘秋季大葱文化旅游节上,拿出了2.586米高的“葱王”,一举打破了世界纪录。
老板风趣地说,我还没有那根葱高,我算哪根葱?这是他的幽默,也是他的自豪。
章丘大葱是美食,也是文化。章丘的“葱农”,传承章丘大葱的文化,不断辛勤付出,探索种植智慧,才创造了“葱树”的文明。章丘的那棵葱,那棵树,那个品牌,那个文化的载体,在今天才被无限挖掘,成为传奇。
吃着一桌的大葱文化宴,我问及一个奇怪的问题。李清照吃过章丘大葱吧?有没有一首词写过大葱?
“你是哪根葱——小样!”老板来了一句歇后语,随即他解释道,小样,是说我们容易小看了李清照。据他推测,李清照也是吃大葱长大的。何以见得?山东人有不喜吃葱的吗?只是没写出一首词,或者写了没有流传;或者葱有辣气,放进她的婉约词里,味道变了……
好一个“葱文化”!我觉得,他在大葱和李清照之间,是经过一番琢磨的,怎样读李清照,这位老板读得深刻。否则,不可能有这样一些判断。我总是书呆子气,引文摘句,与大葱挂钩。少了对文化方向的把握,在这位老板的心中,李清照也是带着大葱味的,完全认识一个词人,何其不易!
章丘人有关于大葱的自豪。老板跟我说,1949年,斯大林过70大寿,毛主席前往祝贺,就拉了一个车皮的章丘大葱。章丘大葱的种子曾随“神舟八号”,遨游太空,可惜不知返回的大葱种子长出的大葱是什么样?
我道,章丘的大葱是一棵树,一棵高大的树。
在国道路边,我挑了一捆章丘大葱。今年的章丘大葱1.40元一斤。卖葱的是一位中年妇女,站起来摆手送我离开,一方头巾,遮不住她的“明眸皓齿”……
走出章丘地界,我抛给自己一个问题——我算哪根葱?我笑着给自己一个答案——我是喜欢章丘大葱的那根葱。
2024年12月26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