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云水·暖】叛逆(散文)
2000年,我中专毕业,在学校所在地呆了三天,被骗了钱,依然没有适合的工作,只能打道回府。无处可去,老家是唯一的根,回去再一次啃老。
父母农民出身,一辈子都没改变过身份。他们土里刨食,靠着锄头、镰刀,养大五个子女;他们磕磕绊绊,你责备我,我责备你;他们争争吵吵,常常摔锅砸碗,连夜玩离家出走……
在我心里,装有一杆秤。秤的两边,明显觉得母亲的过错更大,秤头偏向父亲。父亲老实言少,默默干活。哪怕母亲跟别人吵架,他都不插一句嘴,不言不语地挑水、喂猪。用母亲的话讲: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这是事实,也更让我偏向父亲。
母亲那么强势,父亲那么老实,两相对比,谁对谁错,这不明摆着吗?
那天,父母像往常一样吵起来。村口一块菜地,不大,长长的一条,母亲种了许多辣椒、豆角、黄瓜,这是农村重要的蔬菜来源。既可以自吃,也可以晒干后卖钱,所以母亲很重视。
菜地旁一户邻居。邻居养了一群鸡,每天早晨,鸡从笼里放出,四处觅食,时不时钻过篱笆,进入我家菜地,啄食蔬菜。母亲看见好几次,驱赶后,鸡还是来;篱笆扎紧后,鸡总有办法钻进去,或者飞过去。
母亲让父亲去跟邻居说,让他们把鸡看好,把翅膀剪掉,或者关起来,不能再让它们吃菜,否则就下敌敌畏——一种剧毒农药。父亲不同意,说菜吃就吃点,我们家的鸡也会去吃别人家的菜,不要斤斤计较。
母亲翻了一个白眼:“你不吃菜啊!那从今天起,把你吃的菜让给他们家的鸡吃。”
爸爸有些恼火,忍不住冒出两句,像浮出水面的两颗鱼雷:“有本事,你自己去说。”
一听爸爸这话,妈妈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喊起来,说嫁到我们家就是个错误,说上辈子倒了八辈子霉,说要喝农药死到菜地里去……
从小到大,我见惯了母亲的阵仗,雷声大,雨点小,甚至光打雷不下雨,只知道干嚎。以前,我年龄小,不敢言语,生怕被他们揍。现在,已经中专毕业,年满18岁,十八而立,已经成年,是时候站起来,替父亲说两句。
我“嗯哼”两声,清了清喉咙,坐在凳子上,跟母亲说:“妈,这就是你不对了。鸡吃点就吃点,有什么关系?人应该大度一点。你毒他们家的鸡,他毒我们家的鸡,冤冤相报何时了。”说话时,我有些自鸣得意,居然能用上俗语。
母亲没有想到,我会开口,会帮父亲说话。她先上愣上几秒,继续强势依旧,将枪口掉转方向,开始说起我的种种不是,说生了我这个白眼狼;说我怎么这么没本事,连工作都找不到;说我现在就训斥她,以后还怎么可能孝顺……
我一听,有些生气,鼻子变大,眼睛变圆:“以后,就不养你。”
我的话刚一出口,刚才还在和母亲吵架的父亲开始指责我:“文啊,你怎么能这样?她是你妈,你说这话,太不懂事。”
同样,我没有想到,一直在帮助父亲说话,最后落个两头不是人。这个怪我,那个也怪我。我的头发都要燃出火花,似乎根根直立起来,像一簇丛生的杂草。
“我们辛辛苦苦把你养大,把你送去读书,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父亲接着说。
“哼。”我嘴巴没有开口,鼻子喘着粗气。
母亲坐在一旁,没有说话,隔岸观火,眼睛里闪着得意的笑容,似乎在说,看你还敢不?
我“噌”的站起来,嚷道:“既然你们都看我不顺眼,那我走好了。”
母亲撂下狠话:“走就走,谁还稀罕你?”父亲补充:“有本事,这辈子,你都不要回来。”
“好,我这辈子都不回来。”我咬牙切齿,“咚咚咚”跑上楼,收拾一点衣物,装进小背包,连牙膏、牙刷都没有带。
可是没有路费,怎么出去?口袋里剩下三十元,少得可怜的两三张钞票,连车票都不够!
我想到一个伙伴——吴旺林。我住村头,他住村尾,我们年龄差不多。那年暑假,我回家的那段时间,我和他经常一起玩,到集镇,到县城,到同学家住。他没有钱,两次问我借钱,一次十元。
他开口时,我早就知道他名声不太好,到处借钱不还,但想到都是同村人,都是好伙伴,十元也不多,就借给他。他一直没还,我也没好意思要。
现在没办法,我别无选择。
我提着小背包,找到他。他正在村里一户人家中玩,坐在凳子上,笑着谈天说地。我板着脸,眼睛里含着泪珠,让他还钱。
他嗫嚅着,开不了口,好几次想说什么,又吞了回去。他根本没钱,要不然不会到处借钱。过了一会,他妈恰好经过,看到这架势,走进来了解情况。
邻居大概把事情说了下。我以为,这下还钱有希望,像是找到救命稻草。没想到,吴旺林妈妈顺手拿过凳子,安心坐下来,盘问儿子为什么借钱,什么时候借的钱,借钱去干什么,句句说钱,句句不提还钱。
我看着头顶的太阳,从头顶慢慢西移,邻居家的钟声“当当”敲了两下,已经下午两点,心里急得不得了。怎么走,难不成回家住?叛逆的我根本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我想着去姐姐家,差不多八十里路,靠双脚得走到天黑。黑下来,走不了,就得住山里,遇到狗熊怎么办?
一番急躁中,吴旺林妈妈终于开口,向他人借了二十元还给我。农村人,家家贫困,不止是小孩。
我接过钱,夺路而逃。我得赶路,走已经来不及,小跑着赶。
山路弯弯曲曲,全是青石板,两旁高大的树木遮挡,形成光与影的组合。我无心欣赏,一个劲地走着,提脚再提脚,如同长征路上的急行军,想着天黑前赶到。
从山脚到山顶,再从山顶到山脚,到达浙源——附近一个乡镇。中间有段公路,走肯定来不及,我花了几元钱,坐车到另一个村庄。下车,又是一座高山,巍峨高耸。以前,我跟姐姐一起走过,路还记得一点,左拐右拐,东绕西绕,没有问人,我真找到通往姐姐家的路。
再一次上山时,太阳慢慢西沉,低沉的竹鸡声像是呼朋引伴,下午五点多,离终点还有二十多里,山很高,路很陡,我害怕一路遇歹徒,碰恶鬼,担心走不到,但又必须走到。
倔强的我,走得大汗淋漓,看到中途歇脚的凉亭,根本没有进去的意思,埋头提脚,一步又一步;山顶,吹来徐徐凉风,白云挂在头顶,我抹一抹脸,甩一甩汗水,朝着下坡,毅然跑起来。
终于,天色尚有余光前,我抵达姐姐的家。姐姐、姐夫在外打工,姐夫的母亲在家,看到我,看看房梁上的灯,十分惊讶,不明白为什么这么晚,我还来?
老人家没问什么,只是给我弄吃的,带我洗脸、洗脚,铺床让我休息。躺在床上,看着窗外的明月,我问自己:明天去哪?姐姐那不合适,做的是技术活,我一个生手,厂里不要;二哥在浙江东阳,打的是零工,挺好。
第二天一大早,天刚蒙蒙亮,鸡刚啼头遍,没等姐夫母亲喊,我已经起床,说要坐车去打工。她送我上车,站在车底下挥手,身影像极了我的母亲。
后来,我靠着一点钱来到东阳,投奔二哥,免费吃住一阵,找到一间织布厂,当起学徒,干起织布工作,一个月300元。数个月,一晃而过,直到过年。
腊月,厂里放假,我拿到一千多元钱,想着回家。坐上春运的客车到家,走进村庄的那一刻,父亲和邻居正在铺路,双脚叉开站立,手握一根钢钎,撬着一块石板,衣服上沾满汗水和泥土。
看到他,我喊了一句:“爸。”
他笑着回答:“回来了。”不用回头,他都能听出是我的声音。
走进家,土地黝黑,昏暗依旧,母亲正在切猪草。“唰唰唰”的声音,如动人的乐曲,弹奏着劳动的章节。我看到她的背影,鬓上几根白丝夹在黑发中间,格外显眼,有些哽咽,叫了声妈。妈看到我,连忙放下菜刀,洗干净手,准备打鸡蛋饼给我吃。
从小到大,哪怕是叛逆的我,都爱吃母亲的鸡蛋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