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熟悉的胡同，水泥墙上一扇被油布蒙住的小窗子，发着昏黄暗淡的光，像是努力推开黑暗的一双小巧的手。在被黑色笼罩的村子里，它显得那么弱小，那么不起眼，却默默地为寒冬的夜晚，释放着微不足道的温热。
　　 走近窗下，里面传来说话声和锅碗瓢盆的碰撞声。我知道，是岳母在为我们准备饭菜。其实每次来我都劝她，不用这么忙活，又不是外人，家常便饭就行。但她依旧我行我素，把冰箱里的东西全都拿出来。这些东西大都是平时我们姊妹几个拿来让她和岳父吃的，但她却舍不得吃。
　　 记得刚结婚那会儿，因工作繁忙，我们大多一个多月到两个月才来一次。后来我发现每次来的时候，岳父虽嘴上说着“唉！不是我说你们，都这么忙，别总来，我们还年轻着呢，用得着来这么勤吗？”但脸上藏不住的喜悦，离开时的失落，令我深感愧疚。一两个月才来一次，还算勤吗？后来我便与大姐二姐商量，老人年龄越来越大，见一面少一面，我们以后一个月至少得来两到三次。
　　 从那之后，每个周末只要没有急事，我与大姐、二姐便相约走娘家。虽然每次岳父都会埋怨我们，但脸上的笑意，从我们进门到离开就没有停过。从不出门买东西的他，也学会了逛超市，买一些他认为好的东西。后来，为了不让他再去买东西，我们便带着饭去。妻子炖上一锅肉，二姐买上一些熟食，大姐买上一些青菜和酒水，凑在一起就是一顿盛宴。
　　 我边想着边走进大门，一阵香气扑鼻而来。看向厨房，岳父穿着红格子花围裙，在锅台前忙碌着。岳母则在灶头前帮忙烧火。岳父在我心里一直是硬汉形象，此时却是一副家庭妇男的形象，颇有喜感。
　　 见我们到来，岳父一边忙碌着一边说：“来了！冬阳，快点儿尝尝我炸的丸子怎么样？看看和买的丸子有什么区别？”他话还没说完，岳母已经端起旁边水缸上的一盆丸子，递了过来。我连忙放下手里的东西，用手捏起一个，放在嘴里，外酥里嫩，咸味适中，随后便赞不绝口。岳父笑着接着说：“好吃，就趁着热多吃点儿。”
　　 我凑到灶头前，看岳父用左手虎口处熟练地把面糊挤成丸子，右手用勺子把丸子划进油锅。油锅里，一个个雪白的面丸子，随着热油的沸腾沉下浮起变为金黄，被岳母用大漏勺捞进另一个大盆里。看着两大盆丸子，我一脸疑惑地问岳父:“爸，你炸这么多丸子干啥？一盆都吃不完，还炸了两盆。”
　　 岳父丝毫没有放慢手里的动作，扭头说道：“你们都忙，哪有空炸丸子？我和你妈没事儿多炸一些，一会儿吃剩的，你们姊妹分开拿走！”我点点头继续吃丸子，每多吃一个，老人就更高兴一些。看着岳父和岳母忙碌的身影，我内心泛起一阵暖意。炸丸子不是什么稀罕物，在县城每个市场都有卖。但今晚的炸丸子格外香，因为每一个丸子里都装满了两位老人对我们的爱。在农村的他们，或许感觉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给孩子，唯有自己用心去给孩子做一顿好吃的。
　　 待岳父和我连襟振哥坐上餐桌。我便忙着把大姐和二姐拿来的熟食切制装盘上桌。岳父一杯酒下肚，脸变得红润起来，话也多了起来，告诉我们说：“前段时间，又买了几只奶羊，明年便能喝上羊奶了。”我对他打趣道：“人家老丈人都让女婿喝酒，你却让我们喝羊奶，这可真是新鲜事。”随后引来众人哄堂大笑。
　　 这是他老人家第二次养羊，上一次养的是一些山羊，为我们吃肉准备的。后来岳母身体抱恙，便被我们劝着卖掉了。岳父自打不上工后，为了能让我们吃上健康的食材，便自己种各种蔬菜、养羊、养鸡、养兔子，甚至还想养猪养牛被我们劝退。我们可不想他们太过劳累，岳母常年吃药，岳父虽身体强壮，但毕竟也近七十岁的人了，由于常年劳累，这两年明显见老。
　　 酒过三巡，情深意浓。岳父明显有些醉意，说话有些絮叨，但脸上的笑容却始终如一。咽下一口酒，抿了一下嘴，意味深长地对我说：“抽个日子，你们都有空的时候，我再宰上一只羊，一家人凑一块儿多好！哪怕你们来了只吃一口肉，我也高兴。不是我说醉话，村里和我年龄差不多的，已走了十几个了。我能撑多少年？十年我敢说吗？还有你妈也是，别说十年了，五年敢说吗？”
　　 我和振哥看岳父有些醉意，也不想让他说这种不吉利的话，连忙试图打断他。但岳父摆摆手说：“你兄弟俩啥意思我知道，不用在乎这个，谁能逃得了？你们说是不？我现在啥也不图，就图一家人在一块儿乐呵，哪怕是吃碗杂烩菜也高兴。”
　　 振哥坐在岳父的左边，我坐在岳父的右边。看着满脸通红的岳父说到情深处，眼里竟有泪意。就连岳母看他喝多了送他的一个白眼也表现的满不在乎，嘴里嘟囔着“孩子们来看我，我今儿个高兴，多喝点儿，怎么啦？大不了下次我忌酒。”我忙劝岳母“没事，妈，我们兄弟俩有数，让我爸喝不多。”岳母笑一笑便不再说什么。
　　 这时，儿子走过来，说姥爷炸的丸子好吃，走的时候要带一些。岳父听完满脸兴奋，立马大笑道：“好嘞，小，拿着，都拿着，一点儿也不能给姥爷剩啊！”我坐在岳父身旁，看着他头上稀疏卷曲的白发，看着他每笑一次，脸上褶皱数量便以倍数增加，看着那一条条沟壑变深，变浅，我内心竟泛起一丝感伤。岁月这把无情的刻刀，在我们忙于养活孩子的时候，狠狠地在我们的父辈身上刻满了一道道深浅不一的凿痕。直到有一天突然发现他们真得老了。我一时没忍住，搂着岳父的肩说：“爸，你看现在多好，苦尽甘来，你这一大帮孙子孙女，一大帮外甥外甥女，过年的时候恐怕两桌都坐不下了。”岳父兴奋说：“嗯，高兴，我就喜欢人多。”
　　 饭后，当我们想要收拾碗筷，岳父和岳母说什么也不让动手，在他们一再阻拦下，我们也只好作罢。说过一会儿话，岳母便开始找袋子给我们装丸子。岳父虽然没动手，但嘴一直没闲着，“生气”地大声嚷嚷。
　　 “还有这些肉，谁拿来的谁自己拿回去，我不怎么吃肉，你妈也不能吃太多肉，留在这里也是浪费。还有那个丸子，一个也不能给我留，全都拿走。冬阳家人多，多拿一些，丽也多拿一些，大妮人少，少拿一些。”突然岳父自己感觉说错了什么，便又道歉似地对大姐说：“大妮儿，我说这个你不怪着我吧？”大家都笑了起来。怕我们拿不完，他还专门起身摇摇晃晃地看了看盆子，当看到里面空空如也，才笑着坐回了沙发。
　　 临出门时，岳母又把平时攒的几十个笨鸡蛋和舅母给她的鸭蛋，强行塞给我们。我们坚持不要，她便真得生气着急，直到我们接受。
　　 上车启动！几辆车的车灯交错，照亮整条街道。灯光里，岳父岳母站在寒风中送别我们。我们都喊着，外面冷让他们回去！他们嘴里答应着，身体却跟着每一辆车的离去而走动。为了让他们能快点儿回家，我说了几句话，便快速开车离去。后视镜里，两位老人待看到我们转弯时才转头向家走去……
　　 我开着车，疾驰在无人的外环路上，脑海里两位老人在寒风里的背影却久久不散。我想到了母亲和父亲也是这样，每次送我或小妹，都要等到我们的车子消失在拐弯处才肯回家。父母在年轻时养育我们，在年老时守候我们，在将来的某一天还会以另一种形式护佑我们。想着他们，我心生感慨“遇到你们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