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彩虹之裳(散文)
一道彩虹挂在邻居萨拉家的杧果树梢上,像萨拉的彩色条纹头巾被狂风卷上了树。她家的一群珍珠鸡扑棱着翅膀往杧果树的高枝上飞。使劲,再使一点劲或许就能飞上树梢、飞上彩虹了呢——珍珠鸡这么想,也正在这么做。可是,等等,飞上彩虹?这不是做梦吗?不仅仅是做梦,还是白日做梦。但那天的情景由不得珍珠鸡不做白日梦,就连我也想攀上杧果树,再跨一步登上彩虹呢。
不能怪我们做梦,要怪只能怪彩虹,怪它离我们太近了,近得成为诱惑。彩虹就那么挂在杧果树上,令珍珠鸡觉得振一振翅膀就能跃上去。几只领头的珍珠鸡便奋力舒展已经僵硬得不怎么听话的翅膀,飞翔对它们来说是件久远的往事。杧果树想帮珍珠鸡一把,它在风中抖动枝条,试着用树枝的弹力把珍珠鸡送上更高的地方。杧果树与珍珠鸡是昼夜厮守的好伙伴,除了避雨、吃食、喝水、下蛋,珍珠鸡不离开杧果树,像鸟儿似的栖息在树上,陪伴着好伙伴。雨水把杧果树的叶子洗得油绿发亮,也把因为失去果实而心情消沉的杧果树洗得精神焕发。
自从熟透的艳红色杧果被主人摘完后——稀有的圣心杧果树结美丽的艳红色果实,它就像被摘了心肝,没了精气神儿,也像被抢走了孩子的母亲,怀抱空落得想发疯。现在好了,雨水来了,雨水提示万物新的孕育期即将开始,杧果树顿时情绪大好。没错,刚刚下了一场雨,下过雨才会有彩虹升起。这场短时间的雨足够大,足够多的水汽让彩虹足够宽阔也足够鲜艳,当然也足够像梦幻。雨只下了一阵子,太阳就急急忙忙地把乌云驱赶走了,太阳大概急于展示自己绘制彩虹的画工吧,这天空的君王赶走了雨,它重新正襟危坐,拿支画笔,只几下就把彩虹给画出来了,又随手把彩虹挂在了萨拉家的杧果树梢。
或许是因为地表水汽太饱满,也或许是因为太阳照射水滴的角度恰恰好,那天下午的彩虹距离我们近得不像是在天上,而是就在人间。它从萨拉家院子里弹跳而起,像是萨拉的弟弟小穆萨经常滚动着玩的那个由树枝树杈缠绕而成的不怎么圆的大圆环,大圆环被小穆萨扔上了杧果树,接口处的绳子断了,圆环崩开成为一截圆弧,就那么被挂在了杧果树上,又被太阳镀上了七彩之光。是的,那天下午我看彩虹的感觉就是这样的。小穆萨大概和我有相同的感觉,小顽童站在树下,指着那截七彩圆弧手舞足蹈。我站在我们基地院子里望向彩虹,若是我手里有根长竹竿的话,怕是一竿子就能把彩虹给挑下来吧,彩虹离得这么近,令我着实想伸手去真真切切地摸一把。珍珠鸡何尝不是这样想的呢,它们扇动翅膀从杧果树低处的枝丫一级级往高处蹦,又朝着彩虹使劲扑扇翅膀。这也是它们离彩虹最近的一次吧,或许一生只有这一次。勇敢地起飞,又毫无悬念地纷纷跌落,它们不甘心,再一次次跳起,直到彩虹越来越淡,又慢慢消失,大凡类似于梦幻的东西都不会太持久。彩虹消失了,梦想的诱惑便也消失了。好在杧果树稠密的枝枝丫丫总能适时又柔软地接住珍珠鸡,使它们不至于摔在地上,不至于被素来与它们不和睦的花母鸡们嘲笑。
萨拉家的珍珠鸡与花母鸡争斗的场面,我是见过多次的,它们愤怒对峙,瞪眼、甩冠子、抖翅膀,脖子处的毛一圈圈炸开,个个勇猛。珍珠鸡瞧不起花母鸡在土里刨食,花母鸡呢,鼻子里哼出对珍珠鸡的不服气——哼,翅膀已经退化得被鸟类除名了,还耍什么清高。争斗的结局是不分输赢,萨拉姑娘挥舞扫帚,强势镇压,它们只好偃旗息鼓,上树的上树,回窝的回窝。下一次争斗将在随后的任何时间发生,至于由头嘛,大多数是由小主人萨拉引起的。萨拉端着一盆玉米粒,若是先撒在杧果树下,鸡窝前的花母鸡们必会将仇恨的眼光如子弹般射向杧果树;若是先撒在鸡窝前呢,珍珠鸡们便会飞过来抢食。虽然被鸟类除了名,但珍珠鸡飞翔的能力依然能甩花母鸡好几里地。除了争食,还有一些其他的事情被它们叨来啄去成为纷争的原因,至于是些什么事情嘛,连萨拉都搞不明白,反正总会有事情,若是实在找不出事情,那就在小院清晨与黄昏的炊烟中,随便撩起一缕,放大成为事情就行,甚至无须放大,干吗要放大,鸡毛蒜皮的鸡不就是珍珠鸡的鸡嘛,不就是花母鸡的鸡嘛。
邻居姑娘萨拉在墙头上露了个脸,她手指彩虹消失的地方,用手比画了一个圆弧,然后啊啊喔喔地与我说话。我听不懂她说什么。我听不懂萨拉说什么不是因为我不懂班巴拉语,懂班巴拉语的小赵也听不懂萨拉的话,萨拉是个哑姑娘,她嗓子里发出的音节或许只有珍珠鸡和花母鸡才懂。如往常一样,萨拉笑得很灿烂,这姑娘爱笑。她的彩色条纹头巾如一条揉皱了的小彩虹被随意盘在头顶,盘在她乱七八糟的短短卷发上。每当这条彩虹头巾被萨拉盘在头顶时,我就知道她要去干活了,花头巾是她头顶重物时的垫子,当然有时候头巾也纯粹是装饰品,只是作为装饰品的头巾与作为工具的头巾在戴法上是有些差别的。作为垫子的头巾往往是女主人不再稀罕与重视的那条,它旧了、破了,沦落为工具,被盘得更小,只盖住头顶而不必包裹住头发。果然,萨拉把空水桶往头上一放,顶着水桶出了院子,到村里的井台上打水去了。
非洲女性都是用头来负重的,只要出门,大大小小的物件便都在头上,水桶、木盆、包袱、锄头、镰刀,我还见过萨拉的妈妈头顶缝纫机往集市走的样子,她像耍杂技似的走得稳稳当当,走得自信而得意。非洲姑娘头顶重物走起路来,是一道好看的风景。姑娘们大多腰肢苗条,花裙子裹住饱满的臀,花上衣兜着挺拔的胸,夹趾拖鞋啪嗒啪嗒地发出伴奏的节拍,她们走得花枝颤动、婀娜诱人,像一条条直立扭动的蛇,哦,不,还是说像流动的彩虹更好听些吧。只是眼下我们的邻居姑娘萨拉还不能走出这样的风景,她还小,是个没有发育的小姑娘,只有十二岁,但她的力气却和那些成年的大姑娘一样,她能顶满满一桶水,走得心不惊、腿不软,也能顶一筐杧果或者鸡蛋去集市。萨拉妈妈在藏捷布古村临着大路的集市上摆了个小摊,杧果、香蕉、木瓜这些她家院子里长出来的水果摆在地上,珍珠鸡、花母鸡产的蛋放在筐子里,萨拉妈妈缝制的班巴拉民族风情的裙子与头巾搭在铁丝上,招招展展的,像一片彩旗,而她坐在彩旗下的缝纫机旁正制作着新的商品。往来运送货物的任务由萨拉完成,她小小的头帮助妈妈顶起一家人的生计。
萨拉的父亲阿达玛把一张犁从院角的旮旯里拖出来,拖到牛身旁,他想试一试套牛绳子的长短。那头牛看起来不年轻了,可也不算太老,它瞪大温和的眼睛看着主人,这是打算耕地种地了吗?牛这么想,我和小赵也这么想。我们隔着矮矮的院墙看见阿达玛一改往日坐在杧果树下喝茶的懒洋洋的模样,竟然摆弄起农具来,真是让我和小赵吃惊不小,这是我们与阿达玛一家为邻以来,第一次看见这个家里的大男人干活。
我们与阿达玛家为邻有两个多月了,两个多月的时间不算太短,我们修建的西非高等级沥青公路已经在藏捷布古原野延伸几十公里了,阿达玛坐在他家杧果树下的凉椅里却仿佛一步路也不曾移动。清晨我们出门干活时,他坐在杧果树下喝早晨的第一杯茶或者咖啡。傍晚我们收工时,我特意往院墙那边望,看见阿达玛还是坐在杧果树下,喝一天中的不知第几杯茶或者咖啡;他的妻子——萨拉妈妈,正在几块石头围起来的灶台前煮着什么,大概是玉米或者木薯吧,玉米、木薯是藏捷布古村人的主食;他的女儿萨拉则像个鸡司令似的被珍珠鸡与花母鸡围着,萨拉啊啊喔喔地和鸡说着话,把玉米粒一把把撒向鸡群;他的儿子小穆萨放牛归来,牧牛的鞭子甩得啪啪响,小顽童竟然一丝不挂,忽闪闪的大眼睛直往我们院子这边望,看见我正拿着铅笔和本子在画着什么,他顿时害起了羞,双腿夹紧,双手捂裆。
阿达玛一家人不拒绝我拍他们、画他们,一家人笑得嘎嘎响,抬头与我目光相遇时都会特意摆个造型,很时髦地伸个剪刀手什么的。萨拉妈妈有时还会回到屋子里换上一件更鲜亮的裙子,她小腹微挺,看样子阿达玛的第三个孩子将在几个月后诞生。她指着裙子说,这是她做的呢,非常“若力、若力”。“若力”是法语“美丽”的意思,萨拉妈妈会说很多法语,在藏捷布古村的大路边,在她的货摊旁,她能与歇脚的司机和乘客们聊得热火朝天,推销她做的裙子,也推销鸡蛋与水果。小姑娘萨拉喜欢看我画画,但她似乎不喜欢我的画,她指着我画的素描一个劲儿地摇头,对我没有把她妈妈和她的裙子画出色彩而失望。
懒洋洋的男人阿达玛是这个院子的男主人,他仿佛什么也不干,至少在这两个多月中,我没看见他做任何事,就连珍珠鸡跳到他身上,他都懒得轰一下。但阿达玛是男主人,他率领他的妻子、儿女,他的房子、院子,他的鸡、牛以及香蕉树、杧果树、木瓜树进入我的视野并引发我和我的男同事小赵对非洲大男子主义现象的讨论。阿达玛不知道两个从遥远中国来的修路人在讨论他,他依然在他的院子中,不是站着,也不是坐着,而是躺着,仰面躺在一张凉椅上,椅子旁边是一只木炭炉子,炉子上是一把小铁壶,小铁壶冒着热气,煮茶、煮咖啡。阿达玛往杯子里倒茶或者咖啡的时候,把茶壶提得高高的,那水流便形成一条漂亮的弧线被注入杯子,等杯子满了,他猛地收手,一点也不洒。我们这位邻居的日子过得真是轻松又惬意啊。所以,在那天下午的雨后,当树上的彩虹消失了,珍珠鸡也平静了,一切意兴阑珊时,阿达玛摆弄农具的样子简直又掀起了一个热点,令我们惊讶不已。他竟然不声不响地拿出了农具,我们以为认错了人,可他的确就是我们的邻居阿达玛。小赵小声对我说,你看你看,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我调侃地回应小赵说,嗯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彩虹挂上了杧果树,阿达玛干活了,都是稀罕的事情。
说来还真是稀奇,气象上罕见的“低虹”场景已经令我们目瞪口呆了,我们的邻居阿达玛又要给我们制造另一个意料之外了吗?
是雨催醒了阿达玛,一定是的。雨季的第一场雨,总要催醒些什么,催醒人,催醒藏捷布古村。漫长的旱季结束了,原野因雨水而万物欢腾,树欢腾、草欢腾、鸟欢腾、蚂蚁蚯蚓也欢腾,生命因水而生机勃勃。最欢喜的是土地,被雨水滋润后的土地疏松、暄软,淡淡的腥气像土地释放出的荷尔蒙,用来引诱种子,引诱生命的孕育。土地将有能力接纳很多种子——玉米种子、高粱种子、花生种子、棉花种子……阿达玛也嗅到了雨的暗示,他想着该往地里播撒种子了,便摆弄起那些歇了整整一个旱季的农具。藏捷布古村有的是土地,只要肯下力气开荒,想种什么就种什么,想种多少就种多少,至于最终从土地中的收获嘛,那就要看上天了,也要看耕作的人付出了什么。
嗨,阿达玛,你要忙起来了吗?小赵隔着矮矮的土院墙问阿达玛。
是的是的,谢服,我要忙起来了。阿达玛称呼小赵为“谢服”,翻译成中文就是“老板”的意思。我们雇用的非洲员工都喊小赵谢服,藏捷布古村的老乡们便也喊他谢服。谢服、谢服,我想去你们的工地干活,挣钱。这是藏捷布古村的男人们遇见小赵时说的最多的话。我们的邻居阿达玛并没有利用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优势,他从来不对小赵说想来我们工地干活的话,小赵倒是一直等着他说这句话呢,但是阿达玛就是不说。小赵一看见怀着身孕的萨拉妈妈和小小的萨拉姑娘头顶大包袱、小包袱往集市走的模样就心生怜惜,就对大男人阿达玛有很多疑惑也有一点鄙视或者说愤怒。有好几次小赵按捺不住,几乎是邀请阿达玛来我们工地干活了,他对我们这位邻居说,阿达玛,你来我们工地干活吧,土方工地需要力工,只要好好干,每天工资两千西非法郎呢,够你一家人吃饭了。可是,阿达玛不想到我们工地当一个捡石头或运红土的小力工,捡石头、运红土的小力工不就是土里刨食的花母鸡嘛,阿达玛想做能飞上树的珍珠鸡。
他有远大的理想,他想便宜一些买下我们打算报废的那台卡车。他知道那台卡车要报废了,我们正打算处理那“鸡肋”似的铁家伙——总是出故障,却也能凑合。修理工在我们院子里修那辆车的时候,阿达玛就不在凉椅里躺着了,他来我们的院子里看修理工修车。他绕着车看,在车旁边转悠,给修理工递工具,帮忙摇千斤顶,阿达玛简直成了修理工的助手了。我和小赵那个时间段都不在院子里,没有看见阿达玛表现出的对旧卡车的兴趣。这些话是修理工后来告诉小赵的,修理工还对小赵说阿达玛会开车,他开着旧卡车绕着村子跑过一次。小赵当即就训斥了修理工,他叽里呱啦地讲班巴拉语,我听不懂,不过我猜也能猜到,他说的肯定是:让一个不是我们员工也不是司机的人开我们的车是违规的,也是不安全的,他要狠狠地罚修理工的款。准没错,一定是这些话。话再说回来,小赵在知道了阿达玛的远大理想后,还真是认真思量了一番。
阿达玛的确是个懂汽车的人,他说他要用这台卡车运送棉花。藏捷布古村是棉花种植区,每年棉花采摘的时候,到田间地头来收购棉花的贩子们总是把价格压得很低,如果他自己有一台卡车的话,他就能把自家的棉花直接送到几十公里外的棉纺厂去卖个更高的价格,也能捎带着运送乡邻们的棉花,挣些公道的钱,还能直接从棉纺厂购一些布匹作为萨拉妈妈缝制班巴拉服饰的原料,布贩子们的布料太贵了。这样做下来——种棉花、卖棉花、买布料、做服饰、卖服饰,阿达玛这是想做棉制品的一条龙产业啊。嗨,这个阿达玛,我们的邻居阿达玛呀,原来他天天躺在杧果树下的椅子里并没有闲着,他在做一个宏伟的谋划呢。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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