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静的天空(六)
五
李倩哭闹很久,直到筋疲力尽方才步履蹒跚地走回自己卧室。灯光和寂静融为一体了。水生颓然倒在沙发上,脑袋胀淤淤的,思想像是点少卤水的豆脑一样,支离破碎。此时,他多么想有支烟,给他这疲惫的心身解解乏。过了很久,他意识到脖子上传传丝丝疼痛,刚才被抓破沁出血珠的伤痕不安寂寞地骚动起来。
从李倩房间里涌出来的音乐,在空荡荡的房间里似乎越来越响,焦躁不安的水生起身走了进去。李倩已经躺在床上安稳入睡,脸上的泪痕粘着头发,显得楚楚可怜,水生的心不禁隐隐作痛。他将音乐关掉,空虚像积蓄很久的高水位的河水,汹涌奔来,引起阵阵耳鸣。他本以为会清净,却发现比刚才还难耐。他找了条毛巾蘸上温水,仔细为她擦去脸上的污渍,然后回到自己房间。
一夜无眠。
第二天早上,水生在男生宿舍前看见提着包子的耿乐。清晰的阳光洒在她可爱的胖胖的脸蛋上,很容易让人连想到带着露滴的花朵。
“早啊。”水生一脸疲惫地打了个招呼。
“怪不得怎么叫你都没回应,原来起得这么早。”接着耿乐惊讶地说:“你和谁打架了?”
“嗯。”
“谁!?”耿乐气愤地说。
“没事。”
“到底是谁啊!”
“我都说了没事。”水生有点不耐烦地说。
耿乐不再纠缠,不甘心地厥着嘴将手中的包子递过去,“那,给你的。”
水生犹豫一下,将包子接过,微微一笑,走到宿舍楼梯入口又停住了,转身将包子又送到耿乐手中。
“怎么啦!”耿乐生气了。
“我不喜欢欠别人的。”水生不想勉强自己,终是忠于了自己的性格。
“你为什么总这样对我?你是在利用你的优势折磨我,你知道吗!”耿乐大叫着,委屈的泪水在眼中打转。
“对不起,耿乐,我真的不想这样。”第一次,他感觉到欠别人的,虽然看似拒绝了她给的一切好,但他知道无形中欠她的,他是无法偿还了。
几个被惊醒的男生幸灾乐祸地看着楼下这对男女,水生无心在意他们,沉默着有气无力地走进男生宿舍。
从那以后直至放暑假,将近三个月水生没有再见到李倩。他总下不了找她的决心,因为他脑中那滩肮脏的精液始终是他抹不去的阴影。
暑假放得很短,只有半个月,水生利用一个星期时间,在一家超市门口发传单赚了一百块钱。还钱,这个理所应该的理由给了他去李倩家的借口。
外面骄阳似火。空调下,有哀伤的流行音乐回荡,耿乐穿得很少,她放下遥控器一手捧着冰激凌,打开门却看见黑黝黝的水生露出一个汗涔涔的笑容。
“你怎么来了?”耿乐惊奇地说。
“我来还钱的。”走进凉爽的房间,水生似乎能感觉到身上每个毛孔都在收缩,不禁打个舒服的激灵,“好凉快啊。”
“噢。”耿乐失落地接过钱,“喝饮料吗?”
“有纯净水吗?”水生有些陌生地坐到椅子上。
“没有,只有可乐或雪碧。”
“那雪碧吧。”
“咝咝”炸着汽泡的雪碧在一次性塑料杯中折腾一会,迅速老实。放下沉重的雪碧瓶子,耿乐坐到沙发上,看着水生,两人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你表姐呢?”水生轻轻舒了口气,装模作样地四顾一下说。
“去书店了,一会就回来。”说完两人又没话了。
这种沉默很容易使人不安,水生端起雪碧喝了一口,“最近,很少看见你们呢。”
“看见又怎么样?你眼里哪里会有我们。”耿乐酸酸地说。
水生尴尬地挠了挠头,不知如何解释。
“几个月前我表姐又犯病了,最近才好。”耿乐有些难过地说。
“犯病?”
“是啊,八年前她弟弟在她面前被水淹死了,她受不了那打击,一直自责,精神出现了问题,治好之后基本没犯。也不知前不久她受了什么刺激,又……”耿乐拿起大瓶雪碧,说:“再给你倒一杯吧。”
“好,谢谢。”水生没有发表意见,更不敢提及那天晚上的事。
就在这时,李倩提着几本书,另一只手拿着收起的太阳伞,推门进屋。
“美女回来啦!”耿乐绽开一张天真的笑脸。
看见水生,李倩先是惊愕一下,然后故装淡然地莞尔一笑,准备走回自己的卧室。
“你弟弟八年前就死了,对吗?”水生从椅子上站起来,直勾勾地看着她说。
“你……”耿乐一下子慌了。
“你一直不承认,但他八年前就已经死了,被水淹死了。”水生没顾及耿乐的惊慌,着魔一般,继续说道:“你背负着愧疚和罪恶直到今天,仍不肯放过你自己,你觉得都是你的错,你觉得你一辈子都欠他的。那我今天来找你,如果一会下楼时被车撞死了,你会不也会也觉得一辈子欠我的呢?”
“你胡说什么呢!”耿乐愤怒地说。
“会吗?”
“我……”李倩眼神慌乱。
“你谁也不欠,你只欠你自己的,你折磨了自己八年,你还要再折磨自己多久?再一个八年?你就不能自私点吗?就不能对自己好点?你不是李倩,你是李晓雯。”水生缓和一下激动的情绪,说:“看到你那个样子,我很难过,痛苦得要命,真恨不得把心掏出来踩碎!”
空气像凝固一般,三个人都懵了,谁都不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一泪水从李倩眼中滑落,迸溅在地板上,水生抹下红通通的眼睛,开门离开。
外面酷热灼人,一身冰凉的水生像是站在冰窖中,浑身颤动。他心中淤积已久的河道终于被挖通了,河水畅快流淌。
“这下完了!”水生苦笑一下,却不后悔,刚才的一时冲动其实是他这几个月来一直积压下来的,一直积压在潜意识中,等待的只是这一触。
昨夜闹哄哄的雷雨造就了今天的清凉的好天气,蝉在岸上树叶间鸣叫着,那似乎永恒的声音被清风吹得忽远忽近。系着鱼漂的透明的鱼线隐在水中,鱼竿末梢一只好奇的蜻蜓停在上面,静止不动。一群鱼儿悠闲地游弋在天光云影中。水生随手掐断一支狗尾草衔在嘴中,躺在铺着塑料口袋的斜坡葳蕤的草丛上,忘情地看着平静的天空。记得小时候,没人和他玩的时候,就喜欢看天上的云朵,各种各样,千奇百怪,绚丽的或洁白的。一种久违的感觉悄悄袭上,在他心头营造出小小的感动。
“喂!”一个轻快的声音。
水生睁开眼,在他头正前方的岸上,李晓雯一脸阳光,俯看着他。
“你怎么来了?”水生迅速爬起来。
“出来散散心啊,免得又有人说对不起自己了。”李晓雯俏皮一笑。
“嘿嘿,你是怎么来的?”
“骑电动车。”
“那你车子呢?”
“在你家充电了。”李晓雯接着说:“你爷爷对我还有印象呢,呵呵。”
“他记性可好了,在这点上我很像他。”水生边说边收拾渔具。
路上,阳光透过树叶在地上碎成跳跃的光斑,水生和李晓雯谈笑着并排行走,惹来一片乡邻的目光。
回到家时,爷爷正像个孩子一样,新奇地蹲在李晓雯电动车前仔细打量。
“我们回来了。”水生将渔具放到院子里已经沦陷到岁月里的石磨上。
“这玩意一定很值钱吧?”爷爷笑呵呵地从地上站起来。
“也不贵,将来让水生给你买一辆。”李晓雯说。
“我可不敢骑,这把老骨头一摔就散了。”爷爷提着眉毛说。
“你终于肯承认了。”水生说。
“呵呵,还是脚踏三轮车好。”这是村里上了年纪的老人比较喜爱的交通工具,但爷爷一直没舍得买。
爷爷不想把这轻松的场面搅浊,不再深入话题,“哟,钓了不少嘛。”
“本来还可以钓更多的,中间睡了一觉。”水生拿出小板凳招呼李晓雯坐下。
“丫头,留下吃顿饭吧。”爷爷越看越喜欢眼前这个俊俏的女孩。
“嗯。”李晓雯爽快地点头。
小小的饭桌前,爷爷几杯酒下肚,打断了眼前两个孩子愉快的聊天,“水生啊,你懂事很早,有件事你一直没问,我也没告诉你。”
“我知道,你不想让我难过。”水生其实很早以前就听到村人聊过,妈妈是自杀的。
“但这事必须得让你知道啊。”
李晓雯吃了筷菜,不再说话,静静地看着他们。
“你刚出生不久,你妈妈就去城里找那个男人……”
“他叫什么?”水生一直想问这个。
“钱程。”一杯辛辣的酒下肚,爷爷接着说:“你妈妈在城里过了两天,我不知道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回来的时候身上全是伤,当晚就上吊了。”
突然,爷爷苍凉的眼睛中露出肯定的光芒,“但是她身上有一沓钱,一定是他给的。”
没人说话,水生目光越过饭桌,无声地落到外面偏东的树影下,树叶上泛着微熟的阳光。李晓雯看着他。
“你是吃百家奶长的,有时村里的几妇人的奶不够自家小孩吃,我就抱着你去邻村打听找奶。”爷爷疼爱地看着眼前的两个孩子,“你们两一起吃过奶呢。”
“我们?”李晓雯露出吃惊的表情。
“是啊,那天,你妈妈抱着你在院子里喂奶,见我抱着个孩子怪可怜的,就把水生给抱过去。呵呵,她一只胳膊抱一个,你比他小几个月,但也知道护食了,又踢又蹬的,不让他吃。他呢,就像抱着命根子一样,怎么都不肯放手。这一转眼,都长这么大了,真快啊。”回忆成一帧帧连串的相片在爷爷脑海中如火车车厢,带着时光的微凉快速前行。
李晓雯与水生挑衅地对视着,两只手在桌底悄悄紧握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