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是我最折腾的一年，与疾病。
　　
　　 一
　　 是不是弄错了主宾关系呢？疾病可以折腾人，人怎么能去折腾疾病呢？真的没有错。我想起禅宗六祖慧能的话，“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深受启发。我们首先要遵从外部给与我们的概念，但我们会质疑那些概念，于是就改变了认知。例如，简单说看山不是山，是看风景。疾病可以折腾我，我就不能折腾疾病了么？
　　 当周围的景象不能让自己产生负面的情绪，景象都是很顺从的样子，乖得很，甚至调皮，呵护着我们每日的情绪。从足以掀开板正的衣服的疾风中走回来，我便觉得有了风情，风情就是把自己浮起来，尽管有些讨厌，却觉得风有意于我。那时，我觉得山野的风都有了风味，回家拍打一下身上的风，嗅一嗅，觉得是沾染了芦荻的味道。不然，我觉不出已经深秋了。这么快就秋天了，却我没有觉得秋意的萧瑟。
　　 繁星和弯月，已经不会让我们有初见的感觉了，但此时还是那么近人，只要一仰首，就发现星月那么妩媚，俯首低眉，好像在讨好着我们。世间的造物，就是折射一道光影，也带着最适人意的形态。真的，我有时候开始检讨，像我如此平庸，完全可以说何德何能，却总跟我示好。我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诗句来回报每晚的星月殷勤。
　　 到这一年年底，是我患一场恶疾手术之后的第三年了。素淡的风景，哪怕是空有一场莫名的风，我都觉得是上天恩赐于我。星月的组合本无诗意，可于我眼中，它们在巧妙地组合，还朝着我挤眉弄眼。确切地说，这是我折腾疾病一年，观风景，看天象得到的美感。
　　
　　 二
　　 很多事情，为什么不能在我们眼中反转，可能是我们太在意它们的顺序和影响，这一年，我最大的收获是，我没有对着疾病呻吟，反而是疾病向我求饶。疾病说，你好像懂得了疾病的脆弱，根本不拿着当回事。我说，哪有呢，我很敬畏，疾病你曾经是我的朋友。
　　 那时，你在我的身体里还没有实现恶变，只是相处，记得那年我38岁，一个多么风华正茂的年纪，一个成熟而不易犯错的年纪，但我明明知道，我没有错，疾病却悄然过来考验我，让我违心地向你承认我的生活习惯有错误，你说，你要给我的身体埋下伏笔，我欣然接受了，这是文法，等一生的卒章，来一个首尾呼应，我接受了，不能不接受这样完整的结构安排。从此，我视你为挚友，百般呵护你，希望藏在一个角落，等我年迈时，你即可随意折腾。果然，你如约。所以，我说疾病朋友，你够意思的。
　　 我知道，疾病喜欢白衣天使，肆虐的猛兽，在天使的白色魔色里，会归顺。于是，我带着你，奔跑四千里，去拜见内蒙古的名医。一路同行的，有动不动就心脏骤停的人，有患了胰腺癌的病入膏肓者，有躺在轮椅上哼哼唧唧求生的人，有吃了半个包子觉得此时都是大快朵颐，有了惊人饭量的人……
　　 我算什么，我的恶疾蹲伏在身体某个角落，被我折腾得很委屈，不言语了，我便折腾那些人的疾病。我说，一车的笑声，一定会唤起你的心脏唱歌，没有休止符。患者借我吉言，冷落了随身带的吸氧机。患者说喜欢我折腾。胰腺癌患者跟我约定，赛着折腾……尽管今年秋天，他没有折腾过去，但已经创造了同类疾病活着的时间记录。事后，他的妻子电话给我说，他离开时感谢坐车去内蒙一起折腾的日子。我把火腿肠，钙奶饼干，热鸡腿，东北卤豆腐皮……摆在那个喜欢吃包子的患者面前，我说，吃下这些，撑死那个病魔。他笑得很开心，马上打开每一样，来一次美食巡检，告诉我哪一样口味最好……因为他需要味觉的唤醒，他真的是得了一个怪病。
　　 他说这不叫折腾，叫关怀。我很不赞同这个词，因为一旦在前面加上一个词，就变味。诗人说“心有猛虎”，我不喜欢后面的话，我是猛虎，折腾了一车人的心情。他们说，多拉了我一个人，车上多了一个快乐的负荷，有点沉重，但不怕跑得慢，折腾就像荡秋千。
　　 正逢过新年，一场草原的大雪，把我们搁浅在内蒙古通辽的一家宾馆。既来之则安之，我们内心少不了折腾。几天后，高速路还是封闭，我们选择草原国道，融入无边的雪原，沙浴，温水浴，阳光浴，我们未有过“雪浴”，我们给疾病更多的人生体验，居然车上的那个乡村大爷，吟起了“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来一场咏雪的诗意。带队的老张说，起初担心这样折腾大家，心中不忍，原来你们是在折腾疾病。是啊，所有的风景，只要有一个好的心情，风景就可愈疾，标签是“治愈系”。多少人，治愈的是疲惫的心情，都不够深刻，我们是用风景折腾疾病，治愈顽疾。落日的残照，我们抓住了那一抹的温柔；飞扬的风卷起一原的雪，我们想借着雪影来一次披雪上武当；白色的山峰剪影，成为我们挨得近的昆仑。此时的折腾，等于浪漫。给自己安装上风景的图片，让心情行走在观赏画廊的节奏里，疾病怎么敢来阻滞我们快乐的脚步。
　　
　　 三
　　 鲁迅说：“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这是一句鼓励折腾的话，我说，心有多远，我们就能走多远。我居然冒出一个自驾八千里的想法，够折腾的了。
　　 一天赶路1100多公里到赤峰。第二日上高速，居然选错了赤峰的出口。错吧，这是让我去折腾。我穿过了一串“旗”——阿鲁科尔沁旗、敖汉旗、巴林左旗、克什克腾旗、翁牛特旗、喀喇沁旗……“旗”是内蒙古的区划单位，我觉得我就像扛起了好几面旗帜，引领着我的心，在奔跑。世界上从未有过走弯的路，每一条路，都有不同的风景，只是我们赶路太想直取目的地，而觉得绕弯很可惜。如果为了讨一口饭吃，谁还会觉得自己是走了弯路。单看怎么去理解。北国的“旗风”也可以愈疾，我始终在想，风景和心情，陌生的风景和心情，疾病和心情，之间一定有着微妙的关系，没有一门学问告诉我们真相，我们只能自己去折腾，几乎所有人对自己的折腾从不懊恼，诗人吴晓波说，要把生命浪费在美好的事物上。“浪费”就是瞎折腾的意思，是有意义的折腾。沿着每一条规划的道路走，用导航明确每一处的经纬度，按照手册的方向，固然顺利，但少了超过预期的折腾，还是平淡了点。要打破重复复制，就得折腾一番。况且，每个地方都有一个值得热爱，值得去折腾的理由，不折腾怎么知道？一路折腾，收获了北国的风光，折腾了疾病，疾病被摁住，我没有听到疾病的抱怨。疾病，不能使其成为影响我们快乐的原因，万念俱灰，眼中不会有风景，就是被誉为“人间仙境”九寨沟，“人间天堂”的苏杭，可能都是灰色的。我相信，快乐可以产生磁场，在靶向药之外，快乐是最强大的，疾病会可怜地呻吟。
　　 就像有人说，生活是用来享受的，不是用来诅咒的。风景是用来好好看的，不是用来加重心理负担。不能把风景玩坏了，“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江水逢春很欢快，诗人李煜拿来载着愁。句子很美，风景却变坏了。
　　 转移对疾病的注意力，疾病得不到我们的“关照”，我们的心中和肩上就少了负担。“无病”和有点儿病无所谓的心情也是一副良药，可疗有疾之躯。
　　 喜欢折腾，就产生惯性。秋末冬初，我又自驾去北京的昌平折腾。寻医问药，顺便看风景。这段千里的路，简直就是小菜一碟。所以，返回的时候，我选择了一条绕弯的路，想折腾一下。“这么近，那么美，周末到河北”，一读，这句广告词就是劝我们去折腾的。
　　 走邯郸，喜欢它三千年“坐不更名”，始终镇守着太行山的东麓。经过保定的“野三坡”，撒野一把。穿过滹沱河，走进正定古城，踏响1600年的城墙。南下奔向济南趵突泉，再去拜访章丘明水古城的李清照。我说这是随性旅游，不设目的地，妻子说我是折腾。一个喜欢跟风景折腾的人，说明风景在他心中的位置胜过其他。于是，就把疾病挤到一角，甚至我看到了它被挤扁了的样子。疾病的出现，本来就是为了让我们战而胜之，并非是让我们缴枪。
　　
　　 四
　　 小时候听老人说，人闲生怪病。可能这就是“生命在于运动”理论的最初出处。于是，我坚持在网上折腾，投身江山文学网，去折腾自己喜欢的文学，用文思压制疾病，投入创作的时候，耳边响着清脆的键盘声，月色透窗来问候，投给月光一抹笑，每天的时光，在文字的折腾中度过，朋友问我在家干什么，我说在折腾。
　　 有多少患者，都是被一个字吓死的，我已经勇敢地闯过第一关。我相信乐以忘忧，忙以忘忧，继而，乐以忘病，忙以忘病。乐和忙，就是折腾。
　　 给我做手术的乔主任，还是不让我折腾，要我年底去医院做个介入手术。他看了我的癌症指标化验报告，凝血酶原、甲胎蛋白、甲胎蛋白异质体，指标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不过他要介入看看我这一年折腾的效果。
　　 介入可见，一切良好，那些症状好转。
　　 他问我，吃了什么灵丹妙药？我说什么也没有。他说，什么疾病都怕折腾。说什么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人摆正了自己的位置，不让疾病折腾人，人去折腾疾病，就有可能让生命反转甚至逆转。
　　 他说，这次到省会参加医学学术研讨会，想准备交流一下这个课题。我说，我这个病例，还折腾出一个医学课题，能够为更多的患者提供经验并造福，真的是值了。
　　 我还真的折腾出境界了，能够为相似的患者，提供一点抗癌经验，折腾得还很有价值。
　　 我曾在抖音上关注一个抗癌的名字——玉姐，好像40多岁，今年未见她的抖音作品，那几年，几乎天天发作品，每天都找一个风景地折腾，折腾抖音也有些日子了。她可能去了另一个世界，但我记住了玉姐曾经折腾过……药物无效，折腾无效，那就从容地走开。她活着的时候，留下了“玉不碎”的形象。我曾在她的抖音打上“折腾”的二字点评，她说她喜欢。
　　 月明星稀的夜晚，星月透窗而入房间，我突然听到体内的那个病魔向我求饶——别再折腾我了，你再折腾，性质就变了，属于疯狂……
　　 好吧，2025年是乙巳年，蛇年，温柔点。
　　 新年即将来临，我谨以此文向温柔的蛇年献词。
　　 人生折腾，不要轻易而草率地划上个句号。
　　
　　 2024年12月28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