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宁静·新】心酸(散文)
2024年12月31日星期二,一年中的最后一天,天气晴好。虽然早晨气温很低,到处结满厚厚的冰霜,也没有阻挡我回老家的脚步。
父母住在乡下,离县城一百余里,开车一个多小时。山路弯弯,坡陡弯急,绿树遮挡,我一路小心翼翼,很快到家。父亲站在不远处晒太阳,与邻居谈笑,看到我停稳车,赶过来搬东西。我抱起厚重的煤气瓶,他提一点家乡特产和蔬菜。老家地处偏僻,没有小店,买东西不方便。我从县城买去,既聊表孝心,也实惠不少。
我挑选了糯米子糕和汽糕。这是母亲爱吃的,年轻时就爱吃。那时,家里穷,根本吃不上这些食物,偶然到县城,她总要花上几元钱,尝一尝,爱着里面的软糯与香辣,用它来冲击寡淡的味蕾,给少油的肠胃增添点不一样的味道。
走上台阶,穿过小巷,到达熟悉的门口,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相比于屋外的阳光灿烂,室内昏暗如黑夜,眼睛难以适应。晒过太阳的舒适感,立刻被阴冷的氛围包裹,我的双手情不自禁地五指交叉,使劲搓起来,试图增加一点体表的温度。
刚走进去,不过几秒,我就想着回到太阳底下,继续拥抱暖和的阳光,可是房内的母亲瘫痪在床,一年四季难得见到阳光,真不知道她是如何地奢望阳光,奢望自由而广袤的天空,奢望一双健全的双脚。听到我的声音,母亲在房间里喊起来:“培仂,回来了?”
我赶紧回答:“嗯,放假。没什么事,回来看看。”
我跑到房间门口,看着黑乎乎的房间,问:“妈,要不要抱你到外面晒下太阳?”
“不去,抱进抱出在太麻烦。外面有风,也不暖和,再说房间里有火炉盆的。”母亲不愿意麻烦我。
冬天到来,山里更冷,父亲给母亲准备了一个木制“火桶”,时刻有炭火,冷了就拨弄一下,让炭火更旺。对于农村来讲,炭火确实保暖,“火桶”是最实用的工具。只是,多少次,我内心忐忑,总担心炭火危险。要知道,房子从里到外都是木头,几十年的时光熏染,异常干燥,要是遇着火,后果不堪设想。我屡次提醒母亲,一定要注意用火安全。父亲也有相同的想法,想着买个电火炉盆,至少安全系数更高一些。
只是,母亲不太愿意。她是地道的农村人,烤惯了炭火,熟悉炭火的气味,冷不丁换上干净的电火炉盆,总不习惯。再说,如果不能及时给电火炉盆调节开关,增减温度,效果并不理想,同样容易引发火灾。
事事皆难。母亲打消我顾虑,说有父亲照理,说有铁罩阻隔,说睡觉时放到门外,如此大可放心。
“当当”,钟敲了十二下,母亲惦记我的午饭。她跟父亲讲,让我用切点猪肉炒辣椒吃。从小,我就格外喜欢这道菜,一直吃不腻。
母亲交待,猪肉放在冰箱里;辣椒刚买来,十分新鲜;剥点大蒜,可以提鲜。虽然她瘫痪三年,但思路清晰,大脑跟常人无异。很多事,父亲找不到北,不知道怎么办?她全知道,承袭着年轻时的聪明。要不是瘫痪,她的晚年应该十分幸福。
母亲的中餐,吃我从县城买来的汽糕。放在锅里热一热,父亲捧到到房间,拿筷子慢慢夹给她吃,一口接一口。一边喂,父亲一边感叹:“又是吃饭,又是放屎,又是拉尿……根本离不开人。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我理解父亲的埋怨。这些年,他既要种田种菜,农活一样没少,又增加一份重担——照顾母亲,确实累得慌,心里烦得慌。
这本该是我们子女的责任,父亲却一肩承担,为我们减轻太多,既有经济的,也有身心的。我真不敢想象,要是父亲倒下,加上瘫痪的母亲,我们几兄妹该如何面对?只怕每一分每一秒都在煎熬,如活煎的鱼。
当然,我更清楚,父亲只是嘴上说说,内心却是个很有担当的老男人。正如我们劝他不要干活,他依然要扛起锄头,从不停歇忙碌的身影。
吃过中饭,我跟母亲断断续续聊了许久。她说附近某某人去世,某某人生病,某某人也瘫痪在床……说话时,她的眼里闪着泪光,像是期盼似的,有意无意地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死。也许,真到那一天,对她来说也是种解脱。
人老,若是手脚不便,身体疼痛折磨,事事需要人服侍、照顾。如果是我,想法估计与母亲无异,期盼着那种命运与归宿的到来。
下午两点,太阳升上头顶,一天的温度达到最高峰。我想着,给母亲洗个澡。瘫痪在床的人,最担心褥疮。老人长时间不活动,皮肤变差,长褥疮的概率高得吓人。一旦得了,医治困难,病人更是饱受痛苦。
我跟母亲讲:“妈,我来给你洗个澡。”
母亲显得不愿意,不愿意给我带来负担:“天气冷,不要到时着凉、感冒。你爸会洗的,他一个人可以。”
父亲会帮助母亲洗澡,但他是个粗心汉子,农活很勤快,家务活却不愿动,总是笨手笨脚,隔上七、八天也难得洗一回。
我再三建议,母亲才松口,让我帮她的头发洗一洗。
我打来一盆温水,父亲一旁帮助。母亲虽然能够坐起来,但头转动不够灵活自如。只有两人互相协作,才能完成洗头任务。
我打湿母亲的头发,挤一点洗发液,不断地揉搓她稀疏的白发。回想母亲年轻时,曾经貌美如花,十里八乡的大美女,一头乌黑靓丽的秀发,闪烁着无限的光彩,吸引多少人的眼球。现在稀稀疏疏,黑色素褪去,剩下一头雪白。揉搓间,母亲的头发一根又一根,杂乱地吸附在我的手指间,根本数不清。我只能一遍遍跑到水池旁,把手洗干净,才重新回到房内。
洗完头发,母亲终于同意我帮她洗澡。父亲脱去她上身的衣服,全身的骨架出现我面前,薄薄的发黄的皮肤贴在骨头上,青筋突起,看不到任何肉的迹象,一片又一片的鳞状皮,贴在皮肤表面,需要细细地用毛巾擦洗。
我无次数看过“骨瘦如柴”这个成语,多次在文章里使用它,用来调侃瘦削的我。虽然我在同事中,“瘦”排第一,但在母亲面前,我反而显得身材丰硕、体态饱满,这就是对比的力量。
擦到母亲左手时,我更是小心翼翼。她的手肘以下,已肿得像一根大萝卜,粗粗的,轻轻按一下,立刻出现大大的指印,许久都不消退。母亲年轻时辛劳,几乎没坐一天月子,生娃后第二天就洗衣服,第三天就下田插秧。水温不过10度左右,她却义无反顾。家中没有长辈帮助,贫困的风雨侵袭,饥饿的枪弹摧残,若不下田耕作,估计五个孩子只能饿得嗷嗷直哭,甚至倒下……就是那时,她落下风湿性关节炎,随着时间流逝、年龄增长,潜伏的病情越来越重,药石无效,最终导致瘫痪,常年卧病在床,苦不堪言。
我无限心酸,强忍住泪水,不让“晶莹”滚落,怕母亲看见。
母亲下身,无论如何,也不让我清洗。我只能帮她洗脚,慢慢地清除黑黑的污渍,搓出一层层泥垢,像小时候,她待我一样。她的指甲已成粉状,轻轻一剥,就碎成渣样掉落在地。若不是母亲,恐怕我一辈子也不知道,白里透红的指甲竟然可以变成如此模样。
人啊,不足百年光阴,无法解完的结。鲁豫在《偶遇》中说:“无论是谁,我们都曾经或正在经历各自人生的至暗时刻,那是一条漫长、黝黑、阴冷、令人绝望的隧道。”
在她的基础上,我想说,人若老若病,这隧道将永无止尽。
幸好,母亲没有哪里疼痛。这是不幸中的万幸,也是我心酸之余的唯一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