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浪花·岁月】中国人的惆怅(赏析) ——读冯延巳《鹊踏枝》
冯延巳是五代南唐人。南唐这个小国,存国不长,对中国历史影响也不大,偏偏文才惊人,连续出现冯延巳、中主李璟、后主李煜三名在中国文学史上占有重要地位的词人,也算独树一帜了。这几位,按理应该属于花间词人范畴,但不少有识之士都认为,他们已经摆脱了花间词人的窠臼,带领文人词走向了更广阔的空间,从而引领了宋词的极大繁荣。这也是他们超过同时期词人的地方,是他们在文学史上占有一席之地的原因。
冯延巳出身南唐贵族,从小就和当时还是皇子的李璟交好,后来李璟即位,他顺理成章成了宰相。出身显贵,身居高位,和君王总角交心又有共同的兴趣爱好,他的一生本该美满,但他的词作中却总有一丝淡淡的惆怅。惆怅从何而来,不知道,他也没说。其实,中国古代很多诗词名家都会有这一丝惆怅,有的写男女相思,有的写故园情思,有的写怀才不遇,其实都是这一丝惆怅的外化。甚至,写相思者,并没有明确的相思对象,只是借助这个话题展示出自己对生活的一缕惆怅而已。惆怅,是中国人的固有情感,也是最为特殊的一种情感,想翻译成别国文字,可能都不会有相应的词语。惆怅是不明确的,既有点哀怨又谈不上哀怨;既有点相思又不知道对象,就是一种莫名的感觉,觉得自己对现实有些许的不满,而不满的情绪又无可凭依无法遣怀。惆怅貌似一般是有文化底蕴又生活无忧的士大夫才会有,整天劳碌的平民百姓无暇顾及,但其实,惆怅这种情绪已经深入中国人的骨髓,当然也确实只是士大夫们才会通过文字表现出来,那些贩夫走卒只会在一天的辛劳后喝点小酒,其实就是缓解自己隐隐的惆怅情绪。中国女子,对镜贴花黄,弄妆梳洗迟,也是让自己的惆怅慢慢消磨在那程序性的梳妆打扮中。如果硬要说冯延巳对生活有什么不满,可以理解为,在当时天下大势下,南唐岌岌可危,而贵为宰相的冯延巳内有政敌,外有强虏,从而忧国忧民心怀不虞。但我更以为,惆怅就是中国人固有的情感,和外在无关,任何人哪怕是盛世皇帝也有烦心事,所以追究惆怅来源其实没有必要,我们只要欣赏冯延巳笔下的词,心中的情,能够得到共鸣就好。
他的《鹊踏枝》是他的代表作,全文如下:“谁道闲情抛掷久。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日日花前常病酒,敢辞镜里朱颜瘦。河畔青芜堤上柳。为问新愁,何事年年有。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第一句,闲情,就是惆怅,就是中国人特有的感情。闲下来,不自觉就会有一种情绪涌上心头,也许是相思,也许是郁闷,又没有那么明显强烈。中国人的闲情,创造出了多少优秀的文学作品!当然,闲情,也会让人难受,让人肝肠寸断,所以想抛掷,不要闲情。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我纵然能够有段时间忘却闲情,可等到春天来了,闲情就又来了,惆怅依旧。第二句,我为了排解闲情,于是日日在花间饮酒寻欢作乐,可强乐还无味,所以是病酒。闲情如此难以排解,以致我容貌都瘦削了,这是中国人的悲哀,也是中国人的美。上片直抒胸臆,下片写景,有闲情的基调,写景自然就有情了。第三句,河边的青草,堤上的杨柳,说明春天到了,可春愁也就有了。最后一句,我独自一人站在小桥上,清风满袖,看到远处树林已升了明月,众人已经归家,说明我为了欣赏春景已经站到了很晚。
叶嘉莹说,冯延巳的人生是个悲剧,因为他生活在南唐,又是宰相,有政治敏感性。随着北周的强大,他明白南唐命不久矣,灭亡是迟早的事。世间最悲哀的事,莫过于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命运所吞噬、所毁灭而无能为力。西方对悲剧的定义是崇高的毁灭,这里的崇高,既定义成美好的人或事物,是受人欣赏令人喜爱的,还包括与毁灭的抗争。像泰坦尼克号的沉没,就是毁灭,谈不上悲剧,但船上人们在面对毁灭时展现出的人性的美好,展现出人类的抗争,那才让这种毁灭成了悲剧。冯延巳的人生之所以是悲剧,是因为他在位时敏锐感到了危险并为南唐存续做了最大的努力,但努力都失败了。反映到他的词作上,他是想抗争的,他抛掷闲情,花前病酒,小桥赏春,可抗争终究无用,终究是年年有新愁,镜里朱颜瘦。从这个意义上来讲,他的词确实反映出了他的悲剧人生。
值得一提的是,冯延巳罢相后,人生并未落魄,而是转任抚州节度使。抚州,即今江西临川一带。他的词作在临川流传甚广,一直影响到后世。北宋时期,出现了晏殊晏丞相,临川人,就特别喜欢他的词。再后来,晏殊提拔了欧阳修,也是临川人。所以叶先生说,宋代不应该只有江西诗派,还应该有江西词派,就是这三人。冯延巳虽未能延续南唐的寿命,但却在文化上做了传承。推而广之,李璟李煜也是如此。一个小小的王国灭亡了,但艺术之根已经种下发芽,从而让南唐这个乱世小国能够名声不朽,还有什么值得悲哀的。深爱冯延巳的晏殊,将这首词的词牌改为蝶恋花,成了后世经常使用的一个词牌,也算一件雅事、一种传承了。
次韵一曲《蝶恋花》,状思妇之情,述惆怅之意:不见郎君来日久。玉枕罗衾,金色鸳鸯旧。我舞他歌双把酒,杯空壶满将消瘦。放眼天涯徒剩柳,竹马青梅,欢聚依稀有。欲把新衣除泪袖,欢颜难在秋千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