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浪花·岁月】中国人的风月观(赏析) ————读欧阳修《玉楼春》
欧阳修是北宋文学史上一个重要人物。说他重要,不是说他文学水平最高,而是他作为文坛领袖,起的作用最大。都说唐宋古文八大家,欧阳修就是八大家的核心。古文是一种文体,相对于骈文而言。唐朝盛行骈文,当然也有佳作,比如王勃的《滕王阁序》,但骈文讲究文章每一句的对仗,要求太高,而且容易因辞害义流于形式。所以韩愈首推古文运动,假借前人名义,实际就是反骈文。韩愈在唐代也是文坛领袖一代宗师,但当时的古文运动事实上并未成功。到了宋朝欧阳修时,他又推行古文运动,这一次成功改变了文坛风气。成功的原因很简单,他的后面有三苏、曾巩、王安石等大家的支持,创作了一大批文辞优美、意境深远的古文作品,才在社会上蔚为风气。之所以说他是唐宋八大家的核心,宋朝以他为首,其余五人都出自他门下;唐朝的韩柳,也是他奉为宗师,结集示范,也有了如此崇高的地位和深远的影响。所以,他在北宋文坛,甚至在中国文学发展史上都有着重要的地位。
他的成就不仅仅在古文,他写诗填词,均卓有建树。词,从温庭筠到欧阳修,都是走的婉转缠绵的路子,后世称之为婉约派,也是词的正宗。在很多人看来,词就应该是这样的。这一代代优秀的词作家,依靠自己深厚的文学底蕴和高妙的艺术修养,把一种民间歌姬不登大雅之堂的唱词提升到了文人士大夫热衷的文学形式,出现了众多优秀的作品,在社会上形成了人人填词的风气。所以,宋词和唐诗一样,成为一个时代的主旋律。宋词,基本上也就是到了大小晏、欧阳修、柳永这个时候,婉约文人词达到了一个高峰,时代很快就要呼唤苏轼开始大力促进豪放词派的发展和创新了。他还是史学家,《五代史》、《新唐书》等官修史书就是他主持编写。
欧阳修的词和当时士人大夫主题类似,都是以男女情爱为主,但格调高雅,意境高远,远超花间词人那些庸脂俗粉。他写的虽然是离愁思绪,但以一种超脱、客观甚至赏玩的态度对待这些人生的不如意,直接影响了后世的苏轼。他的《玉楼春》就是以一个将要离开情人的男子口吻写的词,全文是:“尊前拟把归期说。未语春容先惨咽。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
尊,即樽,指酒杯。和情人喝酒道别,刚准备说离开,还没说呢,情人美貌的春容就开始抽咽哭泣。第二句是名句,正如酒不醉人人自醉,人是自己有了情感,就会有思念、渴望等痴心妄念,和风月又有什么关系。说到底,风月只是人情感的寄托和外在表现,一个无情的人是不会感受到风月的美好的。下阙先用反语,要情人不要唱歌了,每一首都教人肝肠寸断,后用正语,我们一起看尽洛阳的花,欣赏美好的春光时节,还容易分别一些。同样是写情爱,欧阳修跳出了女人的肌肤、容貌、装饰、闺房这些常见描写,直接写情,乐而不淫;同样是写别离,欧阳修有悲哀更有旷达,超脱了一味愁苦的痴男怨女形象,哀而不伤。这就是宗师的格调。
本词的第二句是千古名句。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诚然。风月本是无情物,可在中国,风月却是个非常重要的文学符号。一、风月有欢乐的意思,风花雪月意味着浪漫,意味着多情,意味着欢愉,意味着满足。后来,一些专供人享乐的妓馆青楼,也被成为风月场所;二、风月有清冷的意思。凄风冷月,因为月亮都是晚上才有,而寒夜冷风,就有了凄凉的意思,繁星满天,月亮却只有一个,又有了孤独的意味。同样是风月,却有着两种完全不同的意味,原因是人,是敏感的中国文人。如果和相爱的人在一起,那风月一定是快乐的;而如果和相爱的人分离两地,那风月一定是凄苦的。三、风月还有宽慰的意思。苏轼《赤壁赋》就有“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无论我身在何处,是得意还是落魄,风月都依然在我身边,是我孤独时的最好伴侣。风月只是风月,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感觉。而中国人,尤其注重风月,注重环境的变化,是因为中国人的敏感和重感情。看到花落,我们就会想到美好的逝去,尤其是风雨过后的花落,我们更会感受到花朵的脆弱,对打击的无能为力,从而将自己在社会中遇到的打击联系起来,想到自己也是无力抗争社会上的风风雨雨,这时的风就是刽子手;当自己孤独时,却能看到明月相伴,想到自己的爱人也和自己一样生活在明月下,自然感到欣慰。即便孤苦无依,没有爱人,貌似被全世界抛弃了,而明月依然不会抛弃你,月光一样给你光明。此恨不关风与月,可中国人就这样将自己的情感全部倾注到了风月身上。说到底,这还是和中国天人合一的哲学理念相关的,风月这种环境,和我们自身的感受终究是要合一的,我喜它亦喜,我悲它亦悲。中国多少不得意的文人,像苏轼那样,正是由于有了风和月的陪伴,从而渡过了自己的至暗时刻,走向了人生的旷达。
次韵一曲《玉楼春》,痴情男子无情女:满腹相思和谁说,一怀幽怨空泣咽。佳人倩笑正秋千,我独举杯邀明月。寸笺素笔填词阙,却把肝肠愁断结。欲将醉酒忘红妆,却是温柔不会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