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在隆兴寺浏览历代遗迹(散文)
一
隆兴寺坐落在河北省正定县城中心,它的名望很大。正定人说,不到隆兴寺,就不算来过正定。隆兴寺,是千年佛建地标,中国十大名寺之一,蜚声遐迩。
古建大师梁思成曾赞誉它是“京外名刹之首”。其著名,不仅仅是它有着上千年的历史,规模宏大的佛寺古建群;还有它所表达的历代文化。我于秋末,穿行并环绕寺中,巡检着自隋朝至今各朝留下的遗迹,仿佛是翻阅了一卷佛寺的编年史。
隆兴寺,始建于隋文帝开皇六年(586年),原名为“龙藏寺”,具有“元级”价值的是“龙藏寺碑”,距今已1400余年,碑阳30行,行50字,约1500字,碑文记建寺始末,被喻为“隋碑第一”、“隋碑之冠”等名望。其背面阴文,有的已经残损不全,但整体观摩,90%以上的字迹清晰,念句流畅,真是一种阅卷的享受。今人对寺碑的价值,大都集中在书法上。认为“足继右军”,有“淡远之神”,是开初唐书法诸家之先河,尤其可视为对褚遂良一代书家的出现做了铺垫。
我们总能在文物上找到某些传承的脉络。尽管中国书法史中,要寻觅其蛛丝马迹很困难,但一座寺碑却给我们留下了珍贵的实物影像。走进碑侧的寺内小店,我选一本碑文拓印本,揣摩其小楷碑文的妙处吧,世人学书,直取“兰亭圣教”,取法乎上,但无法忽略龙藏寺碑的书法魅力。
书法,由两晋至盛唐,并非是一个悬崖跳水的存在,隋代对其发展过渡,有着不可否定的贡献,大概是一个台阶般的存在。
我关注寺内的一座照壁。隋代叫“影壁”,再前推,就让我们想到“祸起萧墙”这个成语了,萧墙就是影壁。寺内影壁,长22.9米,高6.8米,厚1.2米,仔细观瞻,颇有审美价值,也有文化思考价值,同样一物一词,不可乱用。
壁顶流线一曲,通观属于歇山顶设计,阳光打照,绿色琉璃瓦,光辉灿烂,绿光与金色辉映成趣。四角岔角皆饰牡丹花图案,似乎也是表现吉祥如意之意,壁面底色为紫红,庄严肃穆,壁心由三十六块琉璃构件制成二龙戏珠图案,其工艺水平堪称绝品。在饰色上,龙多为金色,罕见绿色。细观,绿龙于碧波之上,踏波翻浪,有吞云吐雾之雄伟气象。
据寺内文物看板介绍,影壁的二龙并非铜锈使然。这就让我们对颜色在古文化中的意义有了一些猜测。绿色,在古代并非正色,多被看作是卑微之色,但随着人们对颜色的认知,绿色渐被人们接受,以至后来成为鲜活蓬勃、象征和平的色彩,经历了漫长的演进过程。今天,我们把绿色视为生命的颜色,并不大惊小怪,但在隋代,应该是开了崇拜绿色的先例。绿色本身有错吗?没有。是传统文化给与一种颜色定性,而能够抛开偏见,出现绿色的龙,是破天荒,也引起人们对这种颜色的重新审视。
后世,影壁各种各样,走进普通人家,除了沿用其避免气冲的抽象意义,更多的是采用其装饰效果。一光一色,一饰一画,都表达着中国文化的特别,要略知中国文化细枝末节,何其不易!
二
迄今发现的最早的转龙藏,都是隋代留下的宝贵遗产。转龙藏,是一座可以转动的木质藏经橱,其直径7米,堪为奇观。当然,相对于今天的藏经阁等,不值一提。转龙藏是中国最古老的转动藏经橱,已有1500年。其中包含的工艺和力学结构原理,至今都是一个谜。据说,这个两吨重的转橱,一个人即可推转。这真是“四两拨千斤”啊,这种智慧并非只是我们今人的一个妙语,而是历史的真实。
中华民族是世界上最有智慧的民族,从来就不缺能工巧匠,这也是中国古代物理学的奠基之作,据说和汉代张衡发明的地动仪,可以并列为中国机械奇迹。中华民族自古就是最不乏创造性的民族,中国物理学在当代又有了一个飞跃进步期,应该也是得益于古代对物理学的贡献的启迪和激励。
于佛而言,“大唐盛世”这个字眼,应该是一种痛。我们都知道,在唐武宗时期,宠幸道教,毁庙灭佛,天下佛寺无一幸存。隆兴寺也未幸免。但有一个细节让人回味。唐中宗于神龙三年(公元707年)下诏,“改中兴寺、观为龙兴,内外不得言中兴”。龙藏寺据诏奉敕改额为“龙兴寺”。“龙藏”与“中兴”本无关系,但不能不响应圣旨,使“隆兴”留名至今。
在隆兴寺门外,我努力寻找改题寺名的旧迹而不得,原来,武宗时片瓦不存,哪有什么旧迹。不过,一个“兴”字,作为中华文化最为青睐的一个符号,从此固定在正定的隆兴寺,“兴替”是华夏朝代更迭的一个术语,兴,代表着吉利。而对于人的影响更不可废。其实我们熟知的《周易》里的“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这个句子,就是解释“兴”的卦义的。
我记得英国著名的历史学家汤恩比说:“宋朝是最适合人类生活的朝代,如果让我选择,我愿意生活在中国的宋朝。”其实,宋朝在兴建上,可以说代表了中国相当高的工艺水平。这一点从隆兴寺的宋朝复建水平就可以看出,其中最具震撼力的古建就是摩尼殿。
它始建于宋仁宗皇祐四年(1052年)。红墙红门,观之,如燕惊翅,正面就看见斗拱密织,相叠相衔,绿色的琉璃瓦,跃动着翠色,一派起伏之象。正门前有巨大的宋代石香炉,十二药师佛浮雕装饰在炉体,表达着护佑众生十二时辰之意。这是数字文化,和民俗的数字纪年纪事大致相当。
我还是被摩尼殿的宏伟架构吸引了,进入殿内,见殿阁四面均设踏道,平面是被十字形架构撑起。每一斗拱皆硕大无比,有文字介绍,共有“拱花”127朵。这样的拱花,开在一座殿中,可以说是为“花”的世界添上了一笔奇崛和精彩。也完全可以看作是中国古建的唯一“拱花之冠”。古建学家梁思成称其为“古建海内孤例”。站在殿内,仰望拱花,古今诗人赏花诗歌,不知其数,却怎么也忆不起有诗人写过赏拱花的诗句。拱花一绽千年久,静观四季永不凋。不闻巧莺恰恰啼,有僧念经不觉噪。佛教引入中国,有了中国式的发展,成为一种传世的文化。摩尼殿是孤品孤本的文化遗存,它是可以增值的,尤其是在一个文旅时代,可以激起人们对一座城市文化的深度认同,产生非来不可的冲动和理由。
在中国社会,释道儒并存,历来受到统治者的重视。站在隆兴寺,突然让我做了一个系统的思考。儒学,为治天下之纲,推崇“以儒治世”;道学可治身,讲究修道,每个人的内心都可成为一个道场。而佛学呢,正如雍正皇帝所言,“以佛治心”,心有所敬,一定是敛放自如。这些都是国学的一部分,到了今天的时代,我们集大成,并继承创新,底气十足。
当然,这些于今可能是为治国理政提供了参考。相比,封建时代,缺少的是一种真正的信念,信仰。如今,共同的信仰,统摄了曾经的治国之学,使我们走进了一个不同于以往的崭新时代,我们得益于文化的不断结晶。
在中国历史上,除了有过短暂的毁佛之举,历代皇帝几乎都对佛学抱有积极的扶持态度。重视而不热衷,求其精要,而不照搬经文。这是一种非常实用的文化态度。
据说,大宋名人们,几乎都热衷于亭台楼阁的兴建,甚至把金钱毫不吝啬地用于宅邸园林的规划与建设。应该说,是他们对繁华、地位、传承等方面有着特别的考虑,并形成了风气,也给隆兴寺留下了一笔可传千古的古建典范。也可以说,那些古建,也让时代的文学给捧红了,一批名人的游记,差不多都有亭台楼阁的影子。我在摩尼殿东侧的小店,就看到过《隆兴寺吟》的诗集。“集成”,是今天的正定人最应该做的,留下那些诗句,要比再建一处庙宇更有意义。
三
元代,应该说是一个国力相对孱弱不丰的朝代,但面对大悲阁的失修,也有所动作。我注意到一个基址现象。寺内佛坛上保留着六座砖砌佛座遗迹,据说是大觉六师殿遗址。基座上有石质圆形束腰仰覆莲供器座,自宋至今,真正成为古建的残存遗迹了。公元1312年,元仁宗爱育黎拔力八达登基,赐黄金250余两、钞9700钱,责兴圣皇太后及太子临真定礼佛,并赐良田50顷为龙兴寺寺产。这些礼佛之举,也只能专门用于修复大悲阁,也为寺人生活自给提供一点帮助。应该说,元代皇家对“亦禅亦农”思想的理解,有了切实举动。
面对中华民族共同的佛寺遗产,无论是汉族当政,还是外族掌权,都无一例外地采取了冷静而理智的态度。就拿清朝的康熙帝来说,“朕生来不好仙佛”,但一直采取礼佛的态度。我觉得,这就是对待文化遗产的应有态度。
明代,对隆兴寺的发展,有着功不可没的作用。尤其是将外饰转到内饰,使隆兴寺在内涵上有了进一步的发展。最显眼的就是明代壁画。在摩尼殿内,一幅连贯地描绘了佛祖释迦牟尼求法的一生的壁画非常壮观,可直观地看到他从降生到出家、苦行、成道、涅槃的过程,画题为“释氏源流”。我特别喜欢看到一幅鬼子母的壁画,壁画位于东抱厦的南壁。仔细端详,初以为是仕女图,真的是母仪端庄,雍容华贵,顶戴风冠,身披玉衣,足踏云鞋,温文尔雅,气度非凡,面容慈善,身材丰腴秀美,上身前倾,目视下方,右手持莲花瓣扇,左手抚一小儿头顶……整个画面使用了褐红的色彩,工笔写真,线条分明,楚楚动人。但从艺术鉴赏角度出发,就必须在壁画前站住,这魅力,可与敦煌飞天壁画媲美。
我是第一次见识这佛教文明的一个看点。鬼子母,是五百鬼子之母。梵文音译诃梨帝,意思是“欢喜母”、“爱子母”、“鬼子母”,是佛教中二十个守护天王中排名第15的一位佛神,是守护女人和孩子的守护神。我觉得,这母子形象与凡间母子图毫无二致。据说,在佛教中代表的是魔鬼,在婆罗门教里是一种邪恶的女神,但是佛教的守护神。鬼子母传至中国,又被赋予了送子功能,称为“送子神”,其地位和送子观音相当。
宗教的世俗化,从这幅画里已见端倪。逐渐演变,鬼子母成为贵妇的标志。何为“贵”?母仪姿态,衍生后代,护法生命。如此,是对所谓的地位金钱等身份做了一次正名。什么是佛教文化?成为文化首先就应该是提供一种提醒和搜索的方向,如是说,文化就是道义和情感的启迪。在这幅画前,我感受到“立地成佛”的含义,人性的善与恶,是可以转变的,弃恶从善,如鬼子母,于是有了高贵的形象。在中国文化中,人性的善恶,始终是一个纠缠不清的话题,而这幅画的意旨,则从一个善恶转化的过程,表达出向好的人生观。看到了这种转化,但未必看得见转化的力量,其中的神秘还是没有揭示清楚。宗教的启发力量,让很多人觉悟觉醒,实现了宗教本来的意义,而超越了宗教的形制。
如此说来,明代对于隆兴寺的贡献,就不能仅仅视为锦上添花了,如果说其前的时代,在于佛建的布局和建设,明代则在内涵上,有了深度探究,为隆兴寺的佛教文化注入了文明细节,人类的最高智慧在于不断完善自己,佛教的本意也并非是为了供养一个职业,而是选择了一种造化方式。面对他人的邪恶,往往以憎恨排斥评判的态度来解决,而每个人的邪恶呢?很多时候是选择回避和辩解,我们从鬼子母的壁画,会得到一些启示的。这让我想到印度的甘地,他就深刻思考过“不杀生不报复”的宗教观念与民族独立斗争之间的不相容关系,认为真正的自由是脱胎换骨而生。
有学者认为,明代是一个对佛教一次真正觉悟的时代。何以见得?隆兴寺的壁画绘饰等细节,以及宣扬的人文色彩,可见一斑。
四
隆兴寺到了清代,更得皇家频繁光顾。康熙皇帝崇佛,曾三次走进隆兴寺,兴趣盎然地为隆兴寺题写了19块匾额,天王殿下的“敕建隆兴寺”,一下子就将隆兴寺的地位抬高。康熙皇帝的孙子乾隆皇帝更是七次入寺。清帝们喜欢寄情翰墨,写诗抒怀,留下了大量的题字匾额,御刻石碑,庙宇楹联,诗赋佳句等。
就以乾隆帝的《真定隆兴寺礼大佛》来谈谈清朝对隆兴寺的贡献吧。这首七言长诗,252言,我引开篇几句吧——
真定大佛夙所闻,调御丈夫天人尊。礼遍文殊不见法,便道因之一入门。权城南望亘埤堄,香阁遥见高横云。龙腾故苑寻霸业,狮吼初地礼法轮。缭垣拓落据垲址,佛楼穹窿切迥旻。曲廊延袤下无地,丰碑插笏何纷纭。……
乾隆帝的诗歌,对于隆兴寺而言,自他开始,走进了一个“观后感”的时代。清代,没有沿袭前朝的方式,在佛事本身上再锦上添花,而可视为另辟蹊径。
作为寺庙楹联,可取摩尼殿的匾额“龙象神威”之下的一副观赏——
庄严有象只随心具足可知即色即空
幻化何因但愿念而成自尔无去无往
康熙帝表达出自己所观“摩尼”之象后道出了自己的心得,庄严之象入心,便有心灵的震撼,于是有了空灵之境。世间一切入幻化,去往皆是一念而成。这,既是文学古韵,也是心得顿悟,更是书法佳品。这对于摩尼佛殿之象,是一次深蕴之义的阐发,一心一念,皆有法度,才是佛学精要。
简单列举那些匾额题字吧。慈云普荫、广长妙谛、妙庄严域、通津宝筏……这些匾额,极具文学色彩,言僻而切中佛事精要,有着提取主题的功能。御笔亲题,取精摄要,引领佛风,同时也对佛事震撼心灵的意义做了精当精辟的概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