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子是一只流浪猫，名字是我给它起的。
　　 鲁西南一带骂人好说黄子，写在文章里也有是行子、杭子的，这猫是橘黄色，我就叫它黄子。
　　 我家住二楼，一楼住家有一个小院子，他们贴着我书房的窗台下建了平房，平房一直连到南院墙上。院子空间本来就有限，这一弄院子就成了一个深井。圪蹴在阳台上躲疫情的这些日子，我发现不时有成群结对的野猫从平房上快速掠过，尽管我没有扔东西打它们，也没呵斥吓唬它们。通过观察，才明白前面的猫拼命跑，是因为有猫在后面追它们。
　　 阳台上的花草，盆里的土壤都已翻腾几遍了，手指甲每天剪一遍，玻璃已擦得一尘不染。这一天突然发现，有两只猫趴在平房顶上，头朝着书房窗子眯着眼晒太阳。
　　 我对猫没有好印象。几十年来就没有正眼看过一只猫，不喜猫。
　　 不喜猫，是缘于奶奶养过一只猫，本是想让它来捉老鼠的。那猫什么样子什么颜色我没有一点印象，能记得它，全是因为它总会在半夜里浑身上下湿漉漉钻我的被窝。奶奶养的这猫，我不认为它真的捉过老鼠，甚至老鼠们都鄙视它作为一只猫的存在，因为从养了它不仅老鼠在床底下的吱吱撕咬声有增无减，就是在我睡觉时冷不丁还会有老鼠跳到我脸上。奶奶养的这只猫，每天夜间都要到树林里、田埂上、小河边捉各式各样鸟儿、鱼、野鸡，或是兔子，风雨无阻，这会儿钻我被窝，炕沿下面我的鞋面上保准又卧着一只半死不活的斑鸠、一只戴胜或许是半只兔子一条半斤的草鱼也说不准。越是被雨淋透、被露水打湿，它越是要钻我的被窝。
　　 房顶上这两只猫开始进入了我的视野。
　　 一只是白的，身上东一撇西捺的藏着几缕黑毛，也像白纸上画着几只小燕子。再仔细看它的脸面时，吓了我一跳，它咋长着三只眼？在额头的正中间立着又长着一只眼，要不是它睁开眼睛，还真认为它长着三只眼，这猫闭上眼睛，脸上三股黑睫毛都是一模一样的。这猫，很干净，风一吹身上的皮毛随风飘动，油旺旺，亮亮的，似乎发着光，也机灵，稍有动静它就举目四处张望。另一只是橘猫，这猫不大讲究，脏兮兮的，眼睛粘着眵目糊，也懒，趴下半天不动弹，大概是只病猫。
　　 原来是孩子把吃剩的鱼头鸡骨头蛋黄等物投喂过它们，于是它们就趴在这里等我家的饭点。
　　 这橘猫胆子也忒大，它竟敢跳到窗台索要吃食，叫声不断，有点赖皮的感觉。那个三只眼从来不靠近窗台，也不叫唤，扔点给它，它就吃，不给它一直趴在那里，离窗台四五米远的地方，眼巴巴地望着、等着。或是装作漫不经心地不停舔爪子的样子，尽管它也十分迫切想得到一些吃食。
　　 疫情最紧张的时候，听说南方一个城市死了好多人。不知道疫情是从哪里来的？会不会是猫传染的？驱赶它们!轰走！爱人说，隔着门窗也不行。
　　 说说我，早年也读过大学，这个年纪，关于学历对于我是来说件羞于提及的事情，并且是铁路系统的正规大学。我不是铁路子弟，我的父母是农民。我上班后先从火车司炉干起，开过几年的火车，是那种蒸汽机车，前进型，再后来干电工，爬电杆接电兼修变压器那种，开过水泵、当过管道工，“砸三铁”时还养过猪，下岗分流时擦过火车头，后来重新培训学习巡道工作业规程，又干了三年的巡道工。这些活基本上都是没白没黑，或者说多是夜班。因为长时间从事重体力劳动，我的腰椎出现了问题，45岁那年报名当了一名列车员。也就是在疫情初期，在没有任何征兆的前提下，突然间宣布我下岗了。这年孩子考试失利，爱人在疫情期间，有班也不能上了。平时难得一聚，现在可好了，一家人都待在家里，连门都出不了。我的内心苦楚，但也只得硬撑着，期待一切慢慢都会好起来，相信疫情总会有过去的那么一天。
　　 孩子在书房里学习，除了把做饭菜送到孩子的书房，其他时间爱人不让我到书房去，怕打扰孩子学习。我就搬把椅子到阳台上，看火车的影子在西边楼与楼间的缝隙中穿来穿去，听车轮滚过钢轨接头时发出的咔哒、咔哒的熟悉声，南边马路上的车已很少了，只有少量的警车、救护车还跑着，偶尔也会看见空飞翔的小鸟，从窗前一闪飞过。
　　 猫真正烦人的时候，一年也不过就那十来天，就是在发情叫猫子的那些日子，白天还好，一到夜间它们会整夜哇哇地叫唤，是打群架前的示威、宣誓，还是爱情的表白，咱搞不明白，声音高亢婉转而又凄楚。特别是那像是小孩哭叫的声音，夜深人静的时候很是瘆人，只有在这个时候，忍不住了，我才会推开窗子，往外扔个酒瓶子打跑它们。
　　 平房上面的猫被驱赶之后，白猫不再来，没几天黄猫又来了，和往常一样在这里等饭点，并且它已不局限于趴在平房上了，似乎还想跳上窗台赖在这里。好在不开窗，它顶多是趴在窗台上睡个觉，并不影响孩子学习。气温升高些了，这天中午，孩子在书房喊我，爸爸，你快来看。我进得书房，孩子正开着窗子，往外指，三只眼回来了，它还领了一只很小的小花猫，这小花猫正在窗台下的平房上表演呢，小猫细细的，没有一拃长，走路还不稳，一蹦一跳的。这小猫身上有三分之一的黑毛，一块一片地左右搭配着，耳朵一个是黑一个是白，很滑稽的模样，小东西向我们张望，有些胆怯，让人惊奇的是，它居然有四只眼，双层，不仔细辨认你都分不清哪一排是真的哪一排是假的。我们让这小猫稀罕得不得了，快倒些酸奶给它喝，扔个蛋黄给它吃，小家伙吃东西时用粉红的小舌头一下一下去舔。爱人说，这个了不得，是个四眼子，不多见，通天神。
　　 过些日子，这四眼子不用大猫带，自己也会过来找食吃。它们平时住在哪里？有没有固定的住所，晚上又去哪里？反正白天它们就喜欢来到平房上面晒太阳，等食吃，它们除了睡觉就是舔毛舔爪子，有时也会弓起身子伸个懒腰。
　　 四眼子长得很快，投喂过一阵子，也就不怎么怕人了。有一次我试着把四眼子引诱到阳台上来，想仔细看看它的眼，如果可能，顺手摸摸它的小脑袋。这次它还真的跳上阳台了，在我一伸手刚想摸摸它的瞬间，它妈，那个三只眼突然呜哇一声跳将过来，向我袭击，要不是它头撞在窗棂上，我的手面子非开花不可。我当即把半杯茶水回应过去，三只眼头上顶着茶叶末带头四眼子走了。
　　 自从之后，这娘俩就再也没来过。
　　 以后我再遇到车旁边、垃圾桶边、路边绿化丛里的那些流浪猫，我都会停下来看一眼，看有没有它们两个，但始终没有再见到过。
　　 从春到冬在平房上面跑着各种各样的猫，但在平房顶上停下来长时间趴着不走的，就只有这橘色病猫了。有次它爬到窗台上吃食，我大着胆子摸了一下它的头，当然我吸取上次的经验，做好了充分的防范准备，古话说，母夜叉坐山雕,雨后日头翻脸猫，防备着点没坏处。它不但不恼不反击，反而把头往我胳臂上用力蹭，手掌感受到它用力往上拱的回应。
　　 疫情突然间放开了，在天最冷的时候。孩子咳嗽不止，发着高烧走进考场。一场令人揪心的考试。然后是在家等成绩的时刻，一点也都不比进考场考试轻松。
　　 漫过肆虐的冬季，先是迎春花开了，桃花开了，杏花开了。病猫慢慢淡出视野。忽然有一日，这病猫也领了一只小猫来，它竟然直接把小猫仔叼到窗台上来，让我们瞧瞧它的小宝贝。这是只小黄猫，下巴有一片白，腿上爪子上白中有黄，肚皮是白的，瘦瘦的，身子同样细长，夸了几句，老猫似乎听懂了，但一直不走，对了，忘记给见面礼了。细肉、蛋黄、玉米粥，娘俩吃了个肚儿圆，跳下窗台，心满意足地走了。
　　 大橘猫并不关心小猫，扔下小猫后，有时一两天不再过来。可怜的小黄猫，我爷俩只好继续弄些水给它喝，挑些细鱼瘦肉救济它，这东西喜欢最吃玉米粒、鸡蛋黄，稍稍有点异味的鱼它是一口也不吃，爱人也说。你看这小野猫，它还挺讲究哩，猫来穷，狗来富，马上赶走它啊，不伺候，听老人的话没有错！
　　 一天夜里雨下的很大。雷雨间隙隐隐听见有小猫叫唤，雨再大时又听不见了，雨小了，又有小猫喵喵叫唤声传来，打开阳台上的灯，寻着叫唤声找去，原来小猫掉到一楼的院子里了，一楼的人家搬到新房子里住去了，这房子暂时没住人。院子里水已积了很多，可别把小猫给灌死了。我看见小猫正浮在水面上挣扎，像个凫水的小老鼠，小脑袋翘在水面上。找了个棍子伸下去，小猫看见木棍先是害怕，受惊了，乱窜，抬头望见是我，才慢慢试着抓住木棍，然后滑滑擦擦顺着木棍进三退二往上爬，最后终于爬上了平房顶，小猫这狼狈的样子，两只大眼睛很大很亮，也很搞笑。上来后不用人教，自己躲在空调外机下面，躲避着哗哗的雨水，哎，这黄子。
　　 天慢慢热了，黄子它不再趴在平房上，经常爬到我家窗台上睡觉，黄子把我们当成它的主人了。
　　 一天夜间，我被窗外猛烈的厮打吵闹声惊醒了，我打开灯，原来两只猫在平房顶上激烈打斗。我嚎了一嗓子，不管用，两只猫打成一团上下翻腾，一盆水泼了过去，好了，不打了，就见一只眼睛贼亮的大黑猫，哧溜跑了，留下的这只原来是黄子。黄子钻上窗台上，它显然是受了不小的惊吓，皮毛凌乱，耳朵、爪子上面都有血。黄子，你白天来，你夜间又来干什么？
　　 不得不说猫打架那是真打，不要命地打。我亲眼看见有七八只猫打群架，战前，双方对阵，啊啊呜呜地叫唤，一旦开战，你都听不见一点叫唤声，只见一堆猫滚在地上上下翻腾，就瞅着每只猫的那四只爪子一张嘴，根本就不够用，头和爪子齿轮一样飞速奔腾在对方的肚皮上、脖颈上，听到的只是摔打在地面上的咚咚声和彼此皮肉的撞击声，只见一时黑毛黄毛白毛四处飞扬，场面十分血腥，这时就是你往场子里泼开水，估计也白搭。猫这东西打架上瘾。干完架个个必是伤痕累累，当然最容易受伤的是前爪，这是最容易塞到对方嘴里的部位。
　　 我在铁路上干活30年，年轻的时候也没少打了架，包括打群架。后来年纪大了被人家逼急了，顶多是骂几句，很少再动手。也遇到过年轻人四五个撸一个的，那也只是让那人长记性，但都没有像猫这样玩命。
　　 大橘猫，也就是黄子的妈妈，有时会独自到对面楼前的平房上，对着楼上的窗口叫唤，等着人家扔东西给它吃。也看见它对着平房上正在啄食的麻雀作出捕捉的样子。它匍匐着，几乎是趴着一点点前移，自己紧张得不行，但麻雀并不紧张，麻雀们知道它是一只病猫，已经跳不起来了，等猫靠近的时候，麻雀轻轻一弹，就起身飞起，麻雀并不飞远，换个地方继续啄食。天好的时候平房上都会人家在上面晒粮食。橘猫望着麻雀一点法子都没有，不能长时间趴在那里被麻雀嘲笑，不多会它会知趣地走开，但它又会到了哪里去呢？
　　 夏天的晚上，会有一些甲壳虫、小飞蛾扑到纱窗上，还有小壁虎，这时是黄子是最开心的时候，拍下壁虎的尾巴玩，扑下飞蛾按着玩。我最讨厌黄子扒拉纱窗，用苍蝇拍子打过几次，它有了记性，不再扒拉纱窗，实在憋不住了，它就弓起身子把爪子按在墙上扒拉几下，磨磨爪子。
　　 黄子终于也长本事了，有一次，逮回一只小鸟，放在窗台上送给我。再一次不知从哪里衔回一个铜环，放在窗台上。我爱人说，好像是个值钱的东西，我要磨磨看，她说别磨，先洗洗看看，果然内侧印着AU999，这东西得有十几克重，放起来，谁也别则声。
　　 黄子这回得到回报是一条二两重的小鲫鱼，新鲜的，完整的。
　　 黄子吃食的时候，它总是先抬头观察一番四周，然后才吃。有时摸摸它的头它他会很受用地打出呼噜声，还会用牙轻轻地咬一下你的手掌，它一咬，我就在它的头上轻拍一下，再咬，再拍一下，拍它时它会闭上眼睛，记着了，以后就不再咬了。
　　 黄子回回趴在我花盆里睡觉，那些指甲花成了它的床铺。躺在上面，身底下伸出些红的黄的粉的指甲花来。我拖完地，打开窗子拉开纱窗晒拖把的时候，我也会顺手握住它两只前爪提起来晃晃它，看它呆头呆脑的样子，它的眼睛却一眨不眨地时刻盯着房间里面，它是多么渴望能到房间里来走一走，哪怕只转一圈，享受片刻做宠物猫的待遇。这黄子向我献殷勤，无非就是想能到房间里转一转。但别忘了你天生就是一只流浪猫，到里面玩一小会？那不过是你的梦想。不行，你是野猫，你的上上辈是野猫，你上辈子也是野猫，给你一点阳光就想着改变身份？估计这是件难于上青天的事！不卫生、传播疾病、野性十足，反骨辚辚。可怜你一下，不过是偶发的善心，逗你玩玩才是真。你应该去抢，去打斗，去抢占地盘争夺配偶，练就一身笑傲江湖的本领，去一对一厮杀，参加群殴，去视死如归面对强敌，这才是你的正经事。最起码也得有夜里捉回斑鸠野鸡野兔的本领，否则即使你有三只眼四只眼，卓尔不群，有通天之才智，最后也逃了不被捉了去装进笼子掉进火锅的命运。
　　 每次开窗，黄子都会迅速站起来用爪子扒着窗子，拼命想往屋里钻。有一次，我突发善意，把它提起来，放在地板上，让它在房间里走一小会儿，它看了一下床和沙发，没敢往上跳，呆头呆脑，小心翼翼迈了几步，待它稍一熟悉环境，望看垃圾筐时，它便正直奔过去，见它要扒拉垃圾筐。我顺手把它给抄越来，来到厨房，打开后窗子，迅速把它放到窗外暖气管道上。还没等黄子反应过来，窗子已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