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烟火】寒风里的孤影(散文)
夜里被一阵阵异响惊醒,待仔细辩听,原来是半夜起了风。窗外的风,在黑夜的掩护下肆无忌惮地冲撞着院子以及周围的一切,并发出一声声鬼哭狼嚎。不知是我家大门还是邻居家大门,被风吹着撞击着水泥制门框,发出“哐当……哐当……”的声响。巨大的撞击声,如同潮起的海浪撞击着礁石,一波接一波连绵不绝。
夜半酣睡意正浓,这个声响着实磨人。我几次欲起身查看,无奈被窝的暖热太过诱人,加之困意再度袭来,便拉过被子蒙上头。早上醒来,母亲和父亲正谈论着昨夜的大风。送孩子的路上,风力比夜间小了些许,但依旧吹得车子有轻微摇晃。
腊月初九镇上大集,一夜北风所致,气温降了不少。东边空地上那对卖杂物的老夫妇不知什么原因没有出摊,但对面的摊位照常摆起来。摊主是一位五十多岁的中年农妇,主要卖一些袋装酥果、爆米花,还有一些极为常见的小食品。她在这里摆摊的时间和那对老夫妇差不多,不知道她是否也是因为集市管理费太高而选择在这里摆摊?
以往每逢大集,老夫妇在路北,她在路南,没有生意的时候,她会穿过马路,找老妇人拉呱。她在这里摆摊虽有一段时间了,我却从没见她生意兴隆过。之前也曾和她有过几句言语交际,差不多半月之前,那天也是北风呼啸,且室外温度较低。忙完生意我喜欢站在店门口,看过往行人,观众生万相。透过玻璃门,我看到她穿着土气的老北京棉鞋,一条黑色老式棉裤松松垮垮地裹在腿上,红色棉袄外扎着方格围裙,头上蒙着一条红色围巾。她双手交叉揣在棉袄袖里,缩着脖子,微弓着背,躲在司机超市的南墙跟处,避风取暖。
熟悉的身影,似曾相识,让我想起年轻时的母亲,不免心头一热,便走上前对她说道:“今天冷哈!出门咋不灌个暖水袋,揣着也暖和呀。”或许面对陌生人突如其来的关心让她有些局促不安,不好意思地笑着说:“嗐!出来是挣钱的,又不是享受的。”这句话倒弄得我无言以对,随机说到:“我店里有热水,如果需要可以拿水杯去打。”她点点头嘟囔着一句什么?算是回应。风很大,我没有听清,或许是谢意吧!至此,这是我们唯一的一次语言交际,再见面就只是点点头示意一下算作招呼。
这个大集,老年夫妇没来摆摊,她和她的摊位,在寒风里显得孤单落寞很多。她还是以往那身打扮,由于风大天冷的原因,她不停地在电动三轮车和摊位前揣着手跺着脚来回走动。有时会突然杵在那里,静静地望向集市方向。由于距离较远,我看不清她面部表情,但我能猜到那是一种落寞且有些许期待的表情。摊位上摆着几包爆米花和酥果,同她一样在寒风里摇摆着。此时,已是下午一点多钟,她应该还没有吃午饭。细算起来,从早上八点左右开始摆摊,到现在近两点钟,她已在寒风里,待了整整五六个小时。即便如此,货摊上的商品还如早上一样高高地堆叠在一起。
看着她在寒风里徘徊的身影,我思绪万千。如果不是生活所迫,谁愿在天寒地冻的露天地里,在冰冷刺骨的寒风里,一站就是几个小时。或许是她的商品太过常见,过往行人都在急匆匆赶路,没有一丝停顿的意思。仿佛路边的摊位和摊主透明一般。自从这位中年妇女在这里摆摊,她在寒风里瑟瑟发抖的孤影,一直萦绕在我的脑海久久不散。因为这个在寒风里徘徊的身影,已在我记忆深处扎根良久。
自我记事起,由于家里生活条件窘迫。每年到了冬季农闲时分,母亲都会变身走街串巷的小贩。母亲做生意不仅是为了挣点手头零花,更多是为了我们兄妹的嘴巴。她常说的一句话就是“挣多少无所谓,只要挣出你俩吃的来就行!”母亲常卖的都是一些吃食,炒花生、炒瓜子、红枣、橘子、苹果……所以一直以来,我的童年里嘴上没有受过穷。
傍晚放学后,当看到院子里旧自行车后架上,还未来得及栓好的大绳,我便知道,母亲今天又去进货了。来到里屋,就能看到一两个鼓鼓囊囊的编织袋又或是几个水果筐。母亲则坐于床边,伏在桌子上,手拿铅笔在小演草纸上写写画画着什么?大概是算一下本钱与营收吧!我和小妹可顾不了这些,便径直跑向编织袋和水果筐,看母亲这次又进了什么新鲜货,随后便是大快朵颐。
母亲卖这种散货,大都是走街串巷。每天早上,管我们吃好饭后,便让我们帮忙扶好自行车,她把货物搬到后座架上,捆绑结实。随后便穿上一件破旧的花棉袄,又在外面套上一件比较“时尚”的棉外套,这件棉衣也很旧但不破。母亲个子不高,里三层外三层套好之后,虽看上去很臃肿,但“体面”了不少。
当我坐在教室上课时,听着呼啸的寒风狠狠地拍打着窗户,脑海里便会浮现一幅画面。母亲费力地赶着自行车,驼着沉甸甸的货物,穿梭在陌生街道上的寒风里,大声吆喝着“熟花生,烤瓜子,肉厚味甜的大红枣……熟花生,烤瓜子,肉厚味甜的大红枣……快出来买了,来晚就走了……”此时,如果听到大门响动,母亲便会立马停下来,费力地停好车子。四下观望,仔细辨听是哪个胡同传来的声响?但大多时候,胡同口却久久没有人影,母亲方才知道,原来不是买东西的。只好再次小心翼翼地掌着车把,重新扎进寒风里,就这样反反复复……
在我童年记忆中,母亲的脸上始终有冻疮。她脸上颧骨较高,这处“凸出部位”做了寒风里的先锋,每次都是伤痕累累。母亲的嘴唇,一直是紫红色的且有些干裂,裂痕里经常会渗出血迹。母亲说“嘴唇紫是因为她心脏不好”,但在我看来,更多原因是受到了寒风的“特殊照顾”。
再后来,父亲承包了村北几亩藕池,母亲的冬天更加忙碌起来。这次她不再走街串巷,而是在方圆五十里内的每个集市上摆摊。尤其是进入腊月后,每天早晨天不亮,父亲便帮母亲把昨晚装好的三百多斤莲藕抬上人力三轮车。由于卖莲藕这活比较脏,母亲穿的不再那么体面。里三层外三层套好后,还要在外面裹上父亲的一件藏青色大棉袄,路上可以抵御寒风,到了集市,就把棉袄盖在莲藕上,防止莲藕受冻而影响卖相。
寒假,我会以帮母亲骑车为由,跟随母亲去集市上卖莲藕。我用力踩着脚蹬子,但速度依旧如蜗牛般缓缓前行。黑暗里,仿佛一切都在与我作对,一对脚蹬子狠狠扛着我的双脚,让我难以踩下去。寒风则狠狠抽打着我的脸,脸颊如针扎般疼痛,寒风借机钻进鼻子,鼻子酸得难受,直冲脑门,随即眼泪便流出来。即便如此,寒风还不打算放过我,它像一头巨兽,用巨大的爪子向后推我,致使我寸步难行。我不敢想象,母亲娇小的身躯,是如何每天拉着三百多斤莲藕,顶着寒冷的北风,骑行五六十里路。
母亲看我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便接过车子,并招呼我坐在车斗边缘歇一会儿。我非但没帮上什么忙,无形中又给母亲增加了近百斤的负重。冬天的五六点钟异常寒冷,黑夜笼罩着寂净的街道,只有母亲费力前行的孤影。我坐在车子上,看着母亲弓着身,费力骑行,实在不忍心,便小歇一会儿,就跳下车帮母亲推车。母亲半扭着头,气喘吁吁地对我喊着:“好了,好了,快上来吧!”
来到集市上,母亲出好摊子,便站在寒风里,向着过往行人询问:“大姐,要点儿藕不?自家种的,可脆了炒出来不黑汤……大哥,来点藕吧!自家种的,可脆了炒出来不黑汤……大爷大娘,挑几块藕吧!自家种的,便宜又好吃,拿回家尝一尝不好吃还是俺的……”这个时候,如果有人停下脚步,母亲便连忙摘掉手套,拿起顾客选好的莲藕,把多余的泥拧掉,尽量让莲藕看起来更干净,让顾客更满意。如果不是太忙,我便站在母亲身后,默默地看着她忙碌。寒风里,娇小的背影,在我眼里心里飞速变大。
长大后,我不管身在何处,当看到寒风里的徘徊的身影,总会生出一种莫名的亲切感。在寒冷的冬天,寒风里每一个孤影,都是一位伟大的母亲或父亲,每一个影子背后,都矗立着一个顶天立地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