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宁静·新】家门(微小说)
今年春节早,大学放假也早,可弥弥不高兴。
妈妈给她发消息:弥弥,几号的车啊?
爸爸也给她留言:弥弥,买好车票了吗?
弥弥都已读不回,假装没看到。
她锁上屏幕,坐在寝室楼梯上静静注视着舍友们收拾行李。安安气喘吁吁地把行李箱合上,抬头伸手:“弥宝帮我拿下毛巾呗……谢谢。你不收拾吗?”
弥弥摇摇头:“我不急着回,我先去朋友家里住几天。”
“豁!”安安点点头,“可以的弥宝,挺有人脉的嘛!”
没有人多嘴问一句,互相礼貌尊重对方的隐私——换谁都难想到居然有人不愿意回家。
弥弥转身爬上床,将床帘拉好,被子一掀裹住自己,接着把头埋进毛绒兔子的肚子里,怅然地叹口气。
“我不是坏孩子。”弥弥低声喃喃,将纠结痛苦倾诉给唯一沉默的听众,“我只是……只是没想好回哪个家。”
家,一直是弥弥的禁忌话题。
她弄不清自己究竟属于哪里。
去年是和爸爸回奶奶家过。爷爷奶奶住在雾都的大山里,有一幢漂亮的三层砖瓦房。家门金灿灿很好看,是弟弟小手一挥定下的,左右还贴着专门请人画的福娃娃。
老家过年要摆流水席,认不到脸的亲戚们都来串门,他们带着笑容跨过门槛,问弥弥几句,塞个小红包,然后丢下她去逗弟弟。
弥弥刚开始还会站在门口欢迎,说上几句吉利话,后来逐渐厌倦,更爱一个人待在院子,坐在板凳上,盯着碧玉色的天,看一重山拦着一重山,翠色连绵——老家鲜少下雪,下了也压不弯劲挺的竹子。
她独自留在门外,听着门内的热闹与喧嚣,心里异常平和,甚至病态地执着于享受这份自以为的清闲。
一道门隔绝的不止是她与他们,还将那份忐忑不容置喙地推远。
这种感觉像什么呢?像幼时在妈妈家过春节,于大街上、人声鼎沸中拉着外公的手,一老一少安静地散步,愉快、默契。
春节期间的魔都人山人海,灯红酒绿——不,似乎一直如此。记不清是谁提议慢慢走回去,总之大家一致通过这个好主意。妈妈、外婆和舅舅一家难得团聚,在后面大声说笑,仿佛回到旧时光里,欢快而轻松,用独属于王家的诙谐聊着生活琐事,时不时互相打趣。弥弥插不进嘴。她那时候不到九岁,仰头望着大人们,无法理解家长里短和鸡毛蒜皮为何逗引平日严肃的长辈们在大街上纵情欢闹。
原来大人们也有像小孩子的时候啊,小弥弥偷偷笑,这样的妈妈和婆婆好陌生。
因年龄和身份带来的隔阂本该就此消融,然而弥弥莫名感到灵魂深处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孤寂——在拥挤的街上,她突然产生被世界抛弃的恐慌。
她打了个冷颤,发现默默在前面走着的外公,于是毫不犹豫地跑上去拉起外公的手。
弥弥后来上网,觉得有句话很适合形容爷孙俩当时的氛围:“两个人加起来孤立了全世界。”
他们保持缄默——多说一个字都会破坏祥和的气氛。
由于太过专心,他们竟然率先到达,可惜两个人凑不出一把钥匙。“等等吧”外公无奈地摊手,“弥弥可以坐在台阶上等,他们还要一会才能到呢。”
弥弥摇摇头,她执拗地拉着外公的手,盯着妈妈家的门发呆。
它是最常见的小区防盗门,原木纹,红褐色,贴着一张红艳艳的“福”,周身还挂着对联,上联是天地和顺家添财,下联是平安如意人多福,横批:四季平安。
可惜锁着。
去年妈妈家发生大事,弥弥偷偷躲在角落看妈妈披麻戴孝、哭红双眼,趁没人关注悄悄退出屋子,站在家门口发呆。
岁月染门以沧桑,福字也褪了色,变得枯黄脆弱。弥弥轻轻触碰翘起的一角,瞬间,一小片纸断裂分离,从她的指尖滑落。唯一懂她的人走了,不再有人陪她享受孤独。
会不会换个地方能迎来新气象?弥弥打电话给爸爸,请求回老家过年。那时还算期待的吧,可现在弥弥懂了,那里渐渐不再拥有自己的安身处。
她还上高中时曾问过最要好的朋友有没有看过自己家的门。
“门?”朋友忍俊不禁,“谁闲着没事干看那个啊。不过你还别说,走亲戚最怕的就是那门——必须得在门开前想好这家应该怎么称呼,还有该说点什么吉利话……”
弥弥再也没有和其他人提起过相关话题。她也曾阅读过报刊提到当代年轻人“断亲”问题,网上评论说什么的都有,一些人不希望拜访极品亲戚,一些人头疼于繁复礼节与超额开销。
弥弥呢?弥弥又为什么呢?
对单亲、重组家庭甚至失怙失恃的青年而言,“回家”是一个奢侈的想法。
她习惯徘徊于家门前,对着单调的花纹静静发呆。
今年又要看哪个门呢?